卷六 词评(第20/22页)

《耆旧续闻》载全词来源甚详,当非妄言。夏承焘先生谓“据此,乃后主书他人词,非其自作。” 余窃以为此论未允。陈氏言后主书此词,涂注数字,正可证其为自作之词,故每写一通,辄有改易,故稿本流传,各不相同也。若其书太白词,固未尝有涂注也。其与太白词同在一本,盖未必一时所书,或书己作,或书古人之作,偶尔濡笔,何足疑哉!

此词亦后主宴闲时所作。墨迹词稿有残句六段,其第三段云:“樱桃落尽阶前月” ,其第五段云:“樱桃落尽春时困。” 皆与此词首句近似,盖当时推敲未定之句也。陈鹄传本晚出,北宋人所见皆残本,故蔡氏附会之,以为是围城危急中所作,不可信也。补作者,亦多事也。

(3)苏东坡《洞仙歌》

冰肌玉骨,自清凉无汗,水殿风来暗香满。绣帘开,一点明月窥人,人未寝,欹枕钗横鬓乱。起来携素手,庭户无声,时见疏星度河汉。试问夜何其,夜已三更,金波淡,玉绳低转。但屈指西风几时来,又不道流年,暗中偷换。

右苏东坡作《洞仙歌》词,有自序云:“余七岁时,见眉山老尼姓朱,忘其名,年九十岁。自信尝随其师入蜀主孟昶宫中。一日,大热,蜀主与花蕊夫人纳凉摩诃池上,作一词。朱俱能记之。今四十年,朱已死久矣,人无知此词者。惟记其首两句。暇日寻味,岂《洞仙歌》令乎。乃为足之云。”

《苕溪渔隐丛话》引《漫叟诗话》云:“杨元素《本事曲》记《洞仙歌》‘冰肌玉骨’云云,钱塘有老尼能诵李后主诗首章两句,后人为足其意。以填此词。” 据此则此词首两句乃李后主诗,后人改作为《洞仙歌》。杨元素为苏东坡同时人,且二人过从甚密,其作《本事曲》,东坡亦见之,杨岂不知此词为东坡所作,而东坡见杨氏书,又何以无一语耶。且原作为诗为词,为南唐李主,抑后蜀孟主,其说皆异,殊不可解。故《苕溪渔隐》不信其说,谓“当以苏序为正” 也。

然《漫叟诗话》续云:“余尝见一士人诵全篇云:‘冰肌玉骨清无汗,水殿风来暗香暖。帘开明月独窥人,欹枕钗横云鬓乱。起来琼户启无声,时见疏星渡河汉。屈指西风几时来,只恐流年暗中换。” 则以此原作为七言古诗。《词林纪事》亦引《漫叟诗话》一条云:“蜀主孟昶令罗城上尽种芙蓉,盛开四十里。语左右曰:‘以蜀为锦城,今观之,真锦城也。’尝夜同花蕊夫人避暑摩诃池上,作玉楼春‘冰肌玉骨清无汗’云云。” 此则又以为蜀主孟昶所作玉楼春词矣。《漫叟诗话》不知何人所著,全书久已亡佚,《词林记事》不知引自何书。以苕溪渔隐所引观之,则一书之中,自相矛盾,乃如此耶?

明人沈雄《古今词话》云:“东京士人隐括东坡《洞仙歌》为《玉楼春》。” 此又以东坡《洞仙歌》为原作,东京士人隐括其词为《玉楼春》。宋之东京,开封也。此言东京士人,意谓北宋时人。此说犹未见于宋人之书,不知何从得之,恐亦臆测之辞。《阳春白雪》有洞仙歌一阕,其词曰:

冰肌玉骨,自清凉无汗,贝阙琳宫恨初远。玉阑干倚遍,怯尽朝寒。回首处,何必留连穆满。芙蓉开过也,楼阁香融,千片红英泛波面。洞房深深锁,莫放轻舟瑶台去,甘与尘寰路断。更莫遣流红到人间,怕一似当时,误他刘阮。

其词前有小引云:“宜春潘明叔云:蜀主与花蕊夫人避暑摩诃池上,赋洞仙歌,其词不见于世。东坡得老尼口诵二句,遂足之。蜀帅谢元明因开摩诃池,得古石刻,遂见全篇。” 然则此乃孟昶原作矣。按东坡词序言老尼朱氏能俱记其词,四十年后,东坡仅记其首二句,非老尼仅诵二句也。东坡以所忆二句寻味之,疑其为《洞仙歌》调,老尼固未言其为《洞仙歌》也。东坡闻老尼传诵时,亦未知其为《洞仙歌》也。且此词有“何必流连穆满” 句,乃用穆天子与盛姬故事,又有“甘与尘寰路断” 之语,亦不似避暑摩诃池上情状。且锦城芙蓉,乃木芙蓉,故植于城上。此词云:“千片红英泛波面” ,乃以为芙蕖(荷花)矣。此盖好事者伪为之,非真有此石刻也。

窃以为东坡《洞仙歌》,自是原作,《玉楼春》实隐括东坡词而为之,决非李后主作。《漫叟诗话》谓尝见一士人诵全篇,然不言其为《玉楼春》也。七言八句仄韵诗,可以《玉楼春》调歌之。故温飞卿之《春晓曲》,《草堂诗馀》亦编入《玉楼春》调中。可知以《漫叟诗话》所载七言八句诗为《玉楼春》,必南宋以后之事,东京士人未尝以此为《玉楼春》也。大约此词本事,为人所乐道,遂多方附会,异闻滋盛。至赵闻礼辑《阳春白雪》时,乃有好事者出此赝鼎,谬托为摩诃池中出土石刻,一若真有其事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