卷六 词评(第19/22页)

此文尤极晦涩,自其前半观之,似张氏亦知改题新名者为苏东坡,然其下云云,似张氏于《渔隐丛话》文义亦有误解。盖《古今词话》但言此词曾名古记,未尝言其名《忆仙姿》也。渔隐云:“《词话》所记,多是臆说,初无所据,故不可信。当以坡言为正。” 此盖谓修苑得碑之事不可信,词实庄宗所作,初未尝斥其名《忆仙姿》为非也。

但此词别有一名曰《宴桃源》,黄山谷“天气把人僝僽” 一阕即题此名,盖亦宋初人用庄宗词首句中字为题,东坡偶尔未及。或黄山谷创意为题,东坡犹未知也。然《尊前集》有白居易作《宴桃源》三首,辞调与今体如梦令全同,第一句六字,第三句第四字均用平声。且其辞有“好个怱怱些子” 、“休向人间整理” 、“打得来来越” 等,皆宋人俚语,较五代时更近白话,唐人断不有此。又其第一首歇拍云:“记取钗横鬓乱” ,显然用东坡洞仙歌语,可知其必为后人伪作。《如梦令》既不从旧本,《宴桃源》又妄题为白居易作,今世所传《尊前集》已非宋初原本,亦由此可知。

综合以上所述,余以为此词调最初实称古记,《古今词话》亦非绝不可信。古记者,未知其名,姑以名之,犹十九首之称古诗,汉乐府之称古辞也。且或者“记” 字正是“词” 字之误,本为“古词” 。宋人常以前代不知作者名之词为古词,陈元靓《岁时广记》中屡引古词,亦可为证。

庄宗得断碑词后,尝使翰林作数篇,或亦自拟一篇,即“宴桃源深洞” 一词,传播天下,记其事者,误以为即碑刻之文,遂有二说。庄宗自题其作为《忆仙姿》,明词意也。后人或题作《宴桃源》,取其首字也。自苏东坡改题为《如梦令》以后,两名皆废,后人不考,乃以《如梦令》题庄宗词矣。

杨升庵《词品》云:“此唐庄宗自度曲也。乐府取词中如梦两字名曲。今误传为吕洞宾,非也。” 升庵殆未注意东坡词序,故不知此名所出。至明人误以为吕洞宾词,未知始于何人,见于何书。惟今世所传《词林万选》,为杨升庵所编选,其中正以此词为吕洞宾作,此则不可解矣。

(2)李后主《临江仙》

李后主《临江仙》词,相传为宋军围金陵城时所作,此乃附会之说,不可信也。此词宋人记述,余所见凡四本。蔡绦《西清诗话》云:“南唐后主围城中作长短句,未就而城破。余尝见残稿,点染晦昧,心方危窘,不在书耳。” 其所录词为:

樱桃落尽春归去,蝶翻金粉双飞。子规啼月小楼西,曲栏金箔,惆怅卷金泥。门巷寂寥人去后,望残烟草低迷……

此词缺歇拍三句,故以为当时怱遽中未完成之残稿。此为见著录之第一本。

陈鹄《耆旧续闻》亦记录此词云:“《西清诗话》载江南后主临江仙,云围城中书,其尾不全,以予考之,殆不然。予家藏李后主《七佛戒经》,又杂书二本,皆作梵叶,中有《临江仙》,涂注数字,未尝不全。后则书太白词数章,是平日学书也。本江南中书舍人王克正家物,归陈魏之孙世功君懋。予,陈氏婿也。其词云:

樱桃落尽春归去,蝶翻轻粉双飞。子规啼月小楼西,玉钩罗幕,惆怅暮烟垂。别巷寂寥人散后,望残烟草低迷。炉香闲袅凤皇儿,空持罗带,回首恨依依。

后有苏子由题云:‘凄凉怨慕,真亡国之音也。’” 此为见于著录之第二本,词全未残。

《宣和书谱》载御府所藏江南后主行书二十有四卷,内有“乐府临江仙。” 此为见于著录之第三本。惜其词不传,未知与蔡、陈二本同异何如。

自此以后,辗转传录,互有出入,异本遂繁。明万历中谭、吕两家刻本则前段第四句忽作“画帘珠箔” ,《雪舟脞语》所录则作“曲栏琼室” ,竟不知其所从来矣。

大抵宋人所常见者,多为不全本,而不全本亦有二。《墨庄漫录》记刘延仲补三句云:“何时重听玉骢嘶,扑帘飞絮,依约梦回时” ,盖据蔡氏传本补之也。康伯可有瑞鹤仙令补足李重光词一阕,见《阳春白雪》,其词云:

樱桃落尽春归去,蝶翻金粉双飞。子规啼恨小楼西,曲屏珠箔晚,惆怅卷金泥。

门巷寂寥人去后,望残烟草低迷。闲寻旧曲玉笙悲,关山千里恨,云汉月重规。

此词上片第四句为五言句,故康补足下片亦为五言句。且调名又不作《临江仙》,想必其所见原本如是。然则康伯可所据,又别是一本,此当是第四本矣。刘延仲所补,极婉约,其意境与原作亦合。康伯可所补,全无后主蕴藉气度,且作入宋以后语,视刘作远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