卷六 词评(第17/22页)

第四首“洛阳城里春光好” ,当是出关避乱,寓居洛阳时所作,其次第必先于前三首。洛阳城里,即景也;洛阳才子,自喻也;此“洛阳” 字不宜实解。《中渡晚眺》诗云:“魏王堤畔草如烟,有客伤时独叩舷……家寄杜陵归不得,一回回首一潸然。” 即词云“柳暗魏王堤,此时心转迷” 也。此词可以解作,寓帝京沦陷之恨,实有比兴可寻,然非入蜀以后情事也。皋文谓“此章致思唐之意” ,迟三十年矣。

端己诗有《辛丑年》一首,结句云:“西望翠华殊未返,泪痕空湿剑文斑。” 清平乐第一首下片云:“尽日相望王孙,尘满衣上泪痕。谁向桥边吹笛,驻马西望销魂。” 当是一时所作。辛丑,中和元年也。时黄巢已入长安,僖宗西幸兴元。端己在长安,不得出,哀王孙之式微,故作此词也。

上行杯二首有“芳草灞陵春岸,柳烟深满楼弦管” 语,当是早年应举长安时所作,时关中宴安,未有战乱。其辞亦歌筵赠别之语也。浣溪沙第五首歇拍云:“几时携手入长安” ,必在江南所作。归国遥第二首云:“金翡翠,为我南飞传我意。” 则北归后寄怀之词。河传第一首赋得隋堤,迷楼,乃过江都时怀古之作。清平乐第三首云“蜀国多云雨” ,河传第二首言“锦城” ,第三首言“锦浦” ,第四首言“锦里” ,此皆在蜀中作无疑,大抵诗人留连风物,随时随地,即事兴感。身在江南,必不赋咏塞北;穷居下邑,未免忆恋京华,诗词中有时地可稽者,大略可按其行止,揣其次第。端己词可寻绎者,此数首而已。

喜迁莺二首赋进士及第,然亦未必是乾宁元年端己及第时自庆之辞。诗集中有《癸丑年下第献新先辈》一首,其句云:“千炬火中莺出谷,一声钟后鹤冲天。” 用语略同。唐人重进士第,放榜事诗人多艳称之,此二词则曲子词中初见者。冯延巳作此调,题名鹤冲天,即出于此。《古今乐录》云:“喜迁莺,多赋登第。” 亦端己此作之影响也。

谒金门“空相忆” ,小重山“一闭昭阳春又春” ,荷叶杯二首,选家多引《古今词话》为本事。谓“庄有宠姬,姿质艳丽,善词翰,王建闻之,托以教内人为辞,强夺去。庄追念悒怏,作谒金门‘空相忆’云云,情意凄怨,人相传播,姬闻之,不食卒。” 或云“庄作荷叶杯、小重山词。” 或云“作小重山及谒金门词。” 《古今词话》今已不存,诸家所引异文,未知孰是。苕溪渔隐谓此书“以古人好词,世所共知者,易甲为乙,称其所作,仍随其词,牵合为说,殊无根蒂,皆不足信也。” 端己词云“不忍把伊书迹” ,遂云姬“善词翰” 。词云“一闭昭阳春又春” ,遂云“为王建强夺去” 。词云“绝代佳人难得” ,遂云“姿质艳丽” 。此其牵合为说之迹也。端己有悼亡姬诗五首,在补遗卷中,按其情事,乃及第后数年之作。此诸词想亦悼亡姬之辞耳。

清平乐第四首歇拍云:“去路香尘莫扫,扫即郎去归迟。” 此民间习俗也。凡家中有人出门,是日忌扫除门户,否则行人将无归期。今吴越间犹有此习俗。

女冠子二首,赋闺人怨别之情,然第一首上片云:“四月十七,正是去年今日,别君时,忍泪佯低面,含羞半敛眉。” 诗中明著月日,自杜甫《北征》而后,颇亦有之,词中则初见于此。余意此月日必有关端己行止,故词中及之。按黄巢军以广明元年十二月五日入长安,端己陷城中不得出。至中和三年,作《秦妇吟》,记其自长安至洛阳途中所见兵燹之状,其诗首句云“中和癸卯春三月” ,则此时已离长安趋洛阳矣。夏承焘撰《韦端己年谱》定端己离长安在中和二年春间。窃以为此殆不可能。盖中和二年春,长安犹为唐诸将所围,城中亦警戒森严,端己岂得出,即能脱身而出,则《秦妇吟》之作,必不迟至三年。故余以为端己之出长安,当即在中和三年。唐史云:中和三年四月十日,李克用复京师。端己于京师克复后六、七日出走,其事极有可能。是四月十七日,实端己离长安之日也。忍泪含羞,岂非尔时思想情绪乎?惟《秦妇吟》首句明言“中和癸卯春三月” ,似有所不合,此则作诗时选声炼字之结果,若曰“夏四月” ,便不能云“洛阳城外花如雪” 矣。且或者端己故意提前一月,诡作长安未复时事,亦未可知。

(七)读词四记

(1)后唐庄宗《如梦令》

曾宴桃源深洞,一曲舞鸾歌凤。长记别伊时,和泪出门相送。如梦如梦,残月落花烟重。

右近代所传后唐庄宗李存勖所作《如梦令》词,《尊前集》、杨升庵《词品》、《花草粹编》、《历代诗馀》所录皆同。余考之宋人笔记,则其词有异。“长记别伊时” 下应为“残月落花烟重” ,而“如梦如梦” 下应为“和泪出门相送。” 近代传本,已经窜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