乡村 2(第16/26页)

库兹玛并不常去看望弟弟,而弟弟来看他,也只是在心情不好的时候,上他这儿解闷来的。库兹玛形单影只,甚至把自己比作鬼岛上的德雷福思。他又把自己与谢雷相比。是呀,他也和谢雷一样穷,一样没意志,一辈子都在盼有个称心如意的工作。

头场雪后,谢雷也消失了踪影。过了一星期,他愁眉苦脸地回家来了。

“你又上家去了?”邻居们问他。

“去了。”

“去干吗?”

“还不是去当雇工。”

“哦,你不愿意?”

“我才不犯傻呢!我一辈子不会像他们说的那样傻。”

于是谢雷又不摘帽子,坐在板凳上不起来了。黄昏十分,暮霭薄薄,看到他那间小屋的时候心里顿觉难受。薄暮中,铺满白雪的山沟对面,杜尔诺夫卡村和他后面那些谷棚、小柳丛都是黑漆漆的,显得乏味,但天黑以后亮起了点点灯火,又觉得那些个农舍是安静舒适的了。只有令人不快的谢雷家小屋黑洞洞的,显得那么死气沉沉。库兹玛知道,一走进他家半开着的黑暗的过道门,就会觉得自己像是进了兽穴。里面弥漫着雪花的气息,从屋顶窟窿眼里看得见灰蒙蒙的天空,风把乱扔在屋梁上的干粪和枯枝吹得沙沙作响,然而可以摸到一堵倾斜的壁墙,推开第二道门,迎接你的仍是寒冷和黑暗,上冻的小窗在暗中闪着微弱的光……屋里一个人也看不见,但你猜得到这家的主人就坐在凳子上,因为他那烟斗在一亮一亮。女主人是个沉默寡言、有点儿呆头呆脑的婆娘,正在晃着吱扭吱扭的摇篮,躺在摇篮里面的是个脸色苍白、饿得昏昏欲睡的佝偻病孩子。大点儿的都挤在只有一点儿热气的炉台上说悄悄话儿。一只小公羊和一只小猪崽在床底下烂草堆里窸窸窣窣地闹着玩。在这屋里,你不敢直起腰来,生怕脑袋会撞到天花板上,你也不敢转身,因为从门槛到对墙总共只有五步距离。

“谁呀?”黑暗中响起不大的声音。

“我。”

“莫非是库兹玛·伊里奇?”

谢雷挪了挪身子,在凳子上腾出个位置来,库兹玛坐下点燃烟,于是两人有一搭没一搭地交谈起来。谢雷在黑地里变得坦然了,不再遮掩他的惆怅,有时说活的声音都在颤抖……

白雪皑皑的漫长冬天来临了。

灰蓝色的天空下,白茫茫的原野显得更加广袤、荒凉。农舍、干草棚、柳丛、谷棚在如粉似的初雪衬托下显得格外醒目。然后暴风雪接踵而至,降下那么多的雪,村庄一派北国的萧条景象,农舍只剩下门和窗是黑的,其余一片白:由于上面压着大白帽子,墙基边积雪齐檐,已难以望见屋外。暴风雪后,田野结起一层灰白色硬块,刮起了凛冽的寒风。山沟孤苦无依的橡树林上最后几片褐色的残叶也被扯了下来。一辈子酷爱打猎的独院小地主达拉斯·米利亚耶夫又隐没在遍布野兔足迹,难以跋涉的雪海中。那些运水车成了一个个冰冻的大疙瘩。冰窟窿四周结成一圈滑溜溜的小山丘。雪堆上已被爬犁开出了路来——冬日的日常生活就这样开始了。农村里开始出现各种流行病:天花、热病、猩红热……冰窟窿——杜尔诺夫卡全村人都喝它下面暗红色的臭水——周围成天有一大堆村妇,围着厚厚的头巾,脚上穿着湿透了的树皮鞋,弯下身子,撩起裙子,露出冻紫的膝盖,从装炉灰的铁桶里掏出女人的灰麻布衬衣、男人的粗布裤子、孩子的脏尿布,放进冰水里漂,然后用棒槌捶,彼此大声地呼唤,交谈着什么手冻僵啦,马秋新家的婆娘生热病快死了,雅科夫的儿媳妇嗓门出不来气啦……下午三点钟左右天就黑下来,毛茸茸的狗蹲在几乎和雪堆一样平的房顶上,谁也不清楚这些狗吃什么,可它们活着,而且凶得很。

庄园里的人醒得早。天刚透亮,村里的农舍刚亮起灯光,这儿也开始生炉子了,从屋檐下腾起袅袅白烟。此时厢房跟前屋一样还是冷冷的,上冻的窗子未见晨曦,库兹玛就被敲门声和窸窣声惊醒了。窸声来自科舍利,他正从爬犁上搬下落满雪花的麦秆,并在小声说话,那是醒得早而又空着肚子挨冻的人的嗓音。新媳妇一边跟科舍利一本正经地说话,一边架起铁烟筒给茶饮生火。她现在不住下房,因为下房的蟑螂能把人的手脚咬出血来,而是睡在厢房的外室。村里人都认为其中另有原因,大家都知道她秋天的那番遭遇。本来就沉默寡言的新媳妇现在甚至比修女更来得神情肃穆而忧伤。不过,那种流言有什么根据?库兹玛已从岗上寡妇口里得知村中流言,醒来后,每每想起这些流言飞语就觉得恼怒和厌恶。他用拳头敲敲墙壁,让她知道他在等着茶饮,然后一边咳嗽,一边点上支烟。烟能使心头平静,使胸中舒坦,他围在暖热的厚皮大衣里,坐在床上边抽烟边想:“那些人说话真不知廉耻!要知道,我女儿也有她这么大年纪了……”年轻女人在他隔壁房里过夜,这不过使他添了份父亲对女儿的爱怜之情,可不?她白天神情那么严肃,那么少言寡语,睡着的时候却像个孩子,惆怅而孤独!可村里人能信他这种父亲式的恋爱吗?连迪洪·伊里奇也未必相信。有时他笑得十分怪异。他本来就是个多疑的人,而且总以粗鲁的方式来表达他的疑心。如今他更加荒唐,无论你跟他说什么,他总是回答一样的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