乡村 2(第17/26页)

“迪洪·伊里奇,你听说了吗?扎克尔日夫斯基患黏膜炎快要死了,已被送去奥廖尔。”

“净胡扯,什么黏膜炎不黏膜炎的!”

“是医生对我说的。”

“你爱听就听他说去……”

你要是跟他说:“我打算订份报纸,给我十卢布吧,从我薪水里扣。”

他会说:“哼,就爱拿那些胡扯的事往头脑里塞。再说,眼下我口袋里剩下的至多只有十五戈比,要不就是二十戈比……”

新媳妇走进来,垂着眼帘说:

“迪洪·伊里奇,我们这儿的面粉只剩下不多一点儿……”

“怎么会只剩下一点儿?啊,婆娘专爱说瞎话!”

接着竖起眉毛,两只眼珠迅速地从新媳妇和库兹玛身上转来转去,硬是要证明面粉至少还够吃两三天的。有一次甚至冷冷一笑,问:

“你们睡得怎样,还算暖和吧?”

新媳妇霎时脸涨成通红,她低头走了出去。而库兹玛又羞又恼,连手指也发凉。

“迪洪·伊里奇,你真不害臊,哥哥。”他转过身去脸朝窗户,“尤其你自己给我讲过那件事情后……”

“那她为啥脸红?”迪洪·伊里奇厚颜无耻地笑问。

早晨最不愉快的是洗脸。外室里,抱进的麦秆发散着冷气,洗脸水漂着碎玻璃似的冰凌。库兹玛有时只洗一下手就去喝茶。睡皱了的脸使他像个糟老头。由于不干净,由于受冷,他瘦了许多,一秋天下来头发变白了,手上的皮肤像层透亮的薄纸,印着一个个紫斑。

早晨是灰蒙蒙的,披了硬壳似的积雪的村子也是灰蒙蒙的。板棚横梁上晾的衣服像一块块冻硬的灰树皮。农舍旁泼的泔水炉灰也都冻上了,一群穿破烂衣服和树皮鞋的小男孩沿着农舍和干草棚之间的道路上学,翻越一个个雪堆,背着麻布书包,带上石板和一点面包。迎着他们一瘸一拐地走来的是年老的丘贡诺克,他挑着两只木桶,穿一双用猪皮包着的靴子,一件破呢外衣,身子病恹恹的,脸黑黑的。不知哪家的运水车用麦秆围住桶子,在布满冰疙瘩的路上走过,一路摇晃,一路泼洒着水,村妇们来来往往,这个借点儿盐,那个借点儿小米,或是借一簸箕面粉去烙饼或是熬油面粥。打谷场上空空荡荡,只有雅科夫家的谷棚在冒热气:他学富裕农民的样儿,冬天脱粒。过了谷棚以及农舍后院,在围绕村子的那圈光秃秃的柳树丛之外,低矮暗淡的天空下绵延着满是起伏不平冰凌的灰色雪野。

有时库兹玛去下房与科舍利一块用餐,吃烫嘴的土豆或隔夜的残羹。

他想起他生活了大半辈子的县城,可他觉得奇怪,居然并不想回去,对迪洪而言,城市是他长久以来的向往之地,他满心憎恶并瞧不起农村,但库兹玛虽恨农村,却恨不起来。不错,照镜子时他感到惊骇:在杜尔诺夫卡,他简直成了野人!不洗脸,整天不脱他那厚呢大衣,与科舍利从同一个锅碗里舀汤喝。但就在他顾影自怜,看到自己不是一天比一天,而是一小时比一小时衰老的时候,他也感到这乡下生活是他所喜欢的,他仿佛回到了他一出世就为他铺好的生活常轨,在他体内并非平白无故流动着杜尔诺夫卡人的血液!

早饭后,他或去庄园里漫步,或去村里溜达。到过雅科夫的打谷场,进过谢雷和科舍利的家门。科舍利的老母亲一个人过,是个出了名的巫婆,个儿高高的,瘦得吓人,像死神那样龇牙咧嘴,说话粗野干脆,如同男人般叼着个烟斗,她刚一生好炉子,就坐在炉板床上抽烟,晃悠着她那条穿着很沉的黑树皮鞋的细长腿。大斋期间,库兹玛总要出差一两次——上邮局和哥哥家去。出门是件苦事,库兹玛每次都冻得浑身上下失去知觉。羊皮袄已穿了多年,毛都掉光了,而田野的风又那么凛冽。不过走出杜尔诺夫卡的蜗居,呼吸到寒冬清新至极的空气怎不神清气爽。日复一日守着个斗大的村子,骤然见到灰茫茫的广袤的雪野,怎不觉得心惊动魄。远方呈现出冬日方有的湛蓝的色彩,使人觉得那边无边无际,这派美景,如在画中。马打着响鼻生气勃勃地迎着凛冽的寒风疾驰,马蹄敲碎的路面的冰块飞进雪橇,科舍利冻得两额发紫,呼哧呼哧地喘着气,雪橇下坡时,他跳下座子,又从侧面跳上去。寒风刺骨,双脚捂在混杂着雪花的麦秆中,又疼又麻,前额和颧骨也隐隐作痛……尤利亚诺夫卡矮小的邮政局,如一切穷乡僻壤的公家机关那样死气沉沉,有股霉烂味和火漆味。一个衣衫褴褛的邮差在盖邮戳,阴沉着脸的萨哈洛夫冲着几个庄稼汉嚷嚷,因为库兹玛没想到给他送上五只鸡或.普特面粉,而大为恼火。来到迪洪·伊里奇的屋子附近,闻得机车喷出的煤烟味儿,使库兹玛心情激动,想起了这个世界还有城市、人群、报纸、新闻。跟哥哥聊天,烤烤火原本是件愉快的事,但聊不成,不断有人上他铺子里买东西,他自己也三句话不离本行,只谈他的买卖,认为除此之外一切东西都是扯淡,他咒骂庄稼人刁蛮可恶,得赶快把庄园脱手。纳斯塔斯雅·彼得洛瓦娜可怜巴巴的样儿,显然很怕她的丈夫,她爱插嘴,夸她丈夫聪明机灵、事无巨细,什么都亲自过问。不过,夸得很不得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