乡村 2(第18/26页)

“他样样都拿得起,样样都拿得起!”她说。惹得迪洪·伊里奇立即粗暴地打断她的话。像这样聊了一小时,库兹玛便想回庄园了。回去路上想起迪洪阴沉凶恶的脸,想起他的闭塞、多疑和唠唠叨叨,不由自言自语:“他疯了,准是发疯了!”于是库兹玛一个劲催促科舍利,催促辕马快跑,恨不得立即躲进他的小屋,躲进他的孤独,躲进冰冷冷的旧大衣……

圣诞节期间,巴索夫村的伊万努什卡找到库兹玛的门上来。他是个旧式的庄稼汉,过去力大过人,如今年老变傻了,这么个壮汉,如今腰弯得像马,再也抬不起他那头发蓬松的脑袋,走起路来脚尖向里。一八九二年霍乱流行,伊万努什卡一大家子都死光了,只剩下一个在外当兵的儿子。如今儿子在离杜尔诺夫卡村不远的铁道上当看路工。伊万努什卡本可以在儿子那儿度过余生,可他宁愿外出流浪讨饭。他左手拿着帽子和棍子,右手拎着个口袋,顶着雪花蹒跚着走家串户。不知道为什么,每家的看门狗都不咬他。他走进屋,说了句“愿上帝赐福主人”,便坐到了墙边的地板上。库兹玛放下书,惊奇地、怯怯地从夹鼻眼镜上方打量他,就像打量草原上的一头野兽,他怎么会奇怪闯进屋来的。新媳妇轻移脚步迎了出来,默默地垂着眼帘,漾起亲切的微笑,给了伊万努什卡一碗炖土豆,一大块面包,面包上还撒了盐,然后倚在门框上。她穿着树皮鞋,肩膀宽阔厚实,美丽的乳白色脸蛋透着农民特有的质朴敦厚。她称伊万努什卡为爷爷看来是最自然不过的了。她微笑着,她只对伊万努什卡一人微笑——轻声说道:

“吃呀,吃呀,爷爷。”

他从声音里就听出了她的好意,并不抬头,只是低声哼哼作为回答,有时嘟囔一句:“主保佑你,好孙女。”用他像爪子一样的手在胸前画了一个大大的十字,随即狼吞虎咽起来。他那不像是长在人脑袋上的又浓又密乱成堆的棕色硬发里的雪冰凌开始融化了,树皮鞋也在淌水,淌得地板上都是。破烂的棕呢上衣和里面的肮脏麻布衬衫也散发着油烟味。由于常年劳累,一双手变了形,手指拢不到一块,抓土豆都觉得困难。

“单穿这么一件呢上衣,大概很冷吧?”库兹玛大声问。

伊万努什卡想了好一会儿,终于明白了问话。

“有啥冷的?”他一字一顿地说,“一点儿也不冷……从前可冷多了。”

“最好仰起你的头,理一理你的头发!”

伊万努什卡慢慢地摇着头回答:

“如今头抬不起来啦,老往下坠……”

他带着呆滞的笑容,力图抬起可怕的毛茸茸的脸和缩成了一条线的小眼睛。

吃饱后他舒了口气,画个十字,把落在膝上的面包屑扫拢,捡进嘴里,随后在身边摸索——找他的口袋、木棍和帽子。找到后他安下了心,这才打开话匣子。他搭话,只是因为库兹玛和新媳妇问他,若不然,他可以坐上整整一天闭口无言。他回答时仿佛身在梦中,离这儿很远的地方。他讲述老八辈子的神话,诸如披金戴银的沙皇不吃鱼,因为鱼“太咸”;说伊利亚捅破了天,结果自己反倒跌落地上,因为他“太沉”;说施洗约翰生下来浑身是毛,跟羊一样,给人施洗的时候,用铁拐敲受洗人的脑袋,为的是叫受洗者“醒过来”;说任何一匹马一年都会有一次在八月十八日马节的时候整死一个人;说从前黑麦长得那么茂密,连人都没法钻过去,那时一人一天能割两俄亩;他有过一匹马,力大无穷,性子刚烈,只得用链子拴住它;六十年前他有副车轭被人偷了,那车轭即使出他两卢布他也不卖……他坚信他全家不是死于霍乱病,而是遭了火灾后搬进新屋前没先让公鸡宿一宵,他和他儿子没给人烧死全出于偶然:那天父子俩睡在谷棚……看看天快黑了,伊万努什卡站起来就走,不管外面是什么天气,也不听别人怎么劝说他留下来过夜……后来他得了重感冒,一病不起,主显节前死在他儿子的岗亭里。儿子劝他领圣餐,伊万努什卡不同意,他说领了圣餐就注定非死不可了,他打定主意在死神面前“不服软”。他接连几天神志迷糊,躺在床上说胡话,嘱咐儿媳妇说:如果死神来敲门,就说他不在家。夜里,有一次他清醒了过来,便挣扎着下了火坑,跪到长明灯照着的圣像面前,喘着气喃喃好久,一再说:“主啊,赦免儿的罪吧……”后来他陷入沉思,不言不语,头抵在地上。但,他突然站了起来,坚决地说:“不,我绝不认输!”第二天早上,他见儿媳妇在下饺子,炉火旺旺的……

“是给我准备后事吗?”他问,声音打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