米嘉之恋(第8/24页)

这一年的春季,特别是这一天,田野上清新的春风吹拂着他的面庞,胯下的那匹马如此费力地在湿漉漉的麦茬地和黑油油的出耕地里奔走,大鼻孔呼噜呼噜地吐着气,打着响鼻,并用一种强大而粗野的力量嘶鸣。他当时以为,正是在这年春季,他初次萌发了真正的爱情,他几乎无日不钟情某一个人,那时他爱所有的中学女生,爱世上所有的姑娘!但是这段时间在今天看来已恍如隔世!他当时还全然是个毛孩子,幼稚、纯朴、可怜,之所以可怜,是因为当时的那些悲伤、欢乐、憧憬是多么微不足道!当时他那既无对象又无结果的爱不过是一场梦,更确切地说,是对某个可爱梦境的回忆罢了!可现在却不同了,世界上有卡佳,有一颗不仅包容了这个世界、并主宰着这个世界万物的心灵。

10

米嘉在回乡后的前些日子里,只有一回是在不祥的氛围里回忆起卡佳的。

有天夜间,已经很晚了,米嘉走到后面的门廊上。天色非常黑,周围非常静,空中弥漫着田野上潮湿的泥土气息。几颗小星星悬挂在夜空中的云层,在影影绰绰的果园上方哀伤地哭泣。突然间,远处什么东西发出一长声狂野、狰狞的吠叫,像鬼哭一般。米嘉打了个寒战,吓得呆住了,后来,他小心翼翼地走下门廊,走到黑漆漆的、满怀敌意的、像是戒备着他的林荫道上,又停下来,想再听听这是什么声音。它,那个如此突然,如此恐怖地发出响彻整个果园的狞叫声的,是什么东西,在什么地方?他心里寻思这准是求爱猫头鹰的叫声,如此而已,可是整个人却仍然吓得呆立在那里,仿佛在这片黑暗中真的有鬼出现,只是肉眼看不到而已。突然间,又响起了一声使米嘉毛骨悚然的狞叫声,随后,在离他很近的地方,就在树梢上,发出一阵窸窸窣窣的响声,魔鬼正在悄悄地转移到果园的其他地方去了。在那边,它起先犬吠似的叫着,后来开始像孩子般央求的声调哀诉着,抽泣着,扑棱着翅膀,怀着一种痛苦的快感尖叫着,随后是一阵癫狂、嘲讽的笑,活像有人在咯吱它,折磨它。米嘉心惊肉跳地睁大眼睛,全身上下都在打战,他竖直耳朵,凝神静气地注意着黑暗中的动静。那魔鬼突然不再狂笑,呼呼地喘着粗气,然后又发出最后一声垂死的哀鸣,划破了黑暗中的果园,从此就再也不做声了,好像已经被地心吞噬。米嘉还等了好几分钟,好奇会不会再响起这种可怖的求偶声,可却是白等一场。他悄悄地回到屋里,这一夜他睡得很不安宁,噩梦不断,三月份在莫斯科时,他的爱情使他产生的那些痛苦的想法和情感,又折磨了他一整夜。

但是第二天,在和煦的阳光下,昨晚的苦恼顿时烟消云散。他回忆着当他俩一起决定他必须暂离莫斯科时,卡佳怎样流下了伤心的眼泪,而后来她灵光闪现,要他在六月初也去克里米亚消夏时,又怎样欣喜若狂,还回忆着卡佳怎样体贴入微地帮他做回乡的准备,回忆着她到车站送别时的情景……他掏出她的一张照片,久久地端详着她那雅致的头发和纤巧的身影,她的坦率、真诚、圆溜溜的明眸是那么纯洁无邪,光艳照人,使他惊讶不已……后来他提笔给她写了一封情意绵绵的信,信写得特别长,深信他俩的爱情是忠贞不渝的,于是他又觉得在他赖以生存、并获得欢乐的一切事物之中,无处没有卡佳充满爱和光明的存在。

他不由得回忆起八年前父亲去世时他的心情,那也是在春天。在父亲死后的第二天,他怀着一种困惑而恐惧的心情,怯生生地穿过大厅,只见父亲卧在灵床上,精心地穿好一身贵族礼服,胸部高高隆起,一双惨白的大手放置胸前,鼻子亮白,而稀疏的大胡子却显得分外的黑。米嘉走到门廊边,朝紧靠着门、蒙着金色锦缎的巨大棺材盖瞥了一眼,突然感受到:世上是有死亡的!死亡存在于一切之中,存在于阳光中、院子里的春草中、天空中、果园中……他向果园走去,踏上在阳光下显得绚烂多彩的菩提树林荫道,然后又拐到阳光更加充足的一条条辅道上,眺望着树木和第一批出现的雪白的蝴蝶,聆听着第一批出现的小鸟的婉转歌声,觉得这一切都异常陌生。那时他脑子里想到的只是无处不在的死亡,只是大厅里那张恐怖的灵床,只是门廊上蒙着锦缎的长长的棺材盖!所以放眼望去,景物全然变了样,过去太阳不是这样发光的,草不是这样发绿的,蝴蝶也不是这样呆呆地停在茎尖上刚刚有些热气的春草上的。总之,一切都跟几天前不一样了,一切都因濒临世界末日而面目全非了,连春天的魅力和它永恒的朝气也充满忧伤!这种心情一直持续了整整一春,而且他还长久地觉得——或许是心中幻觉——宅地虽然冲洗过并且多次通过风,却一直有一股讨厌的、黏腻的气味,令人不寒而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