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部半 海外关系(第5/7页)

只是,为什么近来只要想到上海,第一个在太阳穴附近别别直跳的名字不是爹爹姆妈妹妹,竟然是玉梨呢?也许鹤棠觉得自己欠她一个说法。他没法告诉她,曾有人撺掇爹爹“讨个就近便宜”,收玉梨的寡母续弦,被爹爹一句“朋友之妻不可欺”利落地挡在门外。别转头,爹爹就教训鹤棠:“你也不要掉了魂。她们家的是非比你的岁数都大,谁招惹谁就没个好,懂不懂?但凡被我抓到什么不好看的,你就自己卷铺盖走人,我养不起你!”鹤棠晓得海员圈子里既重义气又顶顶讲迷信,也听姆妈念叨过爹爹为人好赌不好色,平生最恨被女人缠住手脚。他不敢违拗,胸口却被什么东西鼓胀起来,又悄悄地瘪下去。他不由伸手一碰,仿佛摸到了一块凹陷。

如今撑船撑久了,鹤棠才相信自己确实不如父亲。爹爹是那种天生的水手,桅杆上摔下来毫发无伤,而他明明做了那么多年加油工(偶尔也当几次“头脑”(4)),碰上大风大浪还是不习惯,还是会大口大口地吐出黄疸水——每每此时,桅杆摇晃、缆绳收缩的声音,老鼠窸窣的脚步声,舱里传出的打架和笑骂声,都会突然在耳边同时响了几倍,他就会觉得自己一定是快要聋了。爹爹不管上哪里的岸都能睡得香甜,他不行。在利物浦的水手公寓里,半夜里他总是被某种甚至比船舱里更剧烈的摇晃惊醒,非要到醒透了他才恨恨地发现,四下里沉静得出奇,而他的身体居然不能适应这样的安稳。以前上海八大头的房子从没有这样安静,木头门吱吱扭扭哼着小调,听起来就像是哪个有八分醉意的瘪三在纠缠弄堂口的小姑娘,一夜唱到天明。那么多年过去了,难道他身上的关节还是只能和着这种调子才能松弛下来吗?他怎么就没把父亲随遇而安的脾气继承下来呢?一年到头,在那些少得可怜的不用出海的日子里,爹爹多半黏在麻将桌边,玩累了站起来跟家里人搭搭话,常常劈头就是一句恼人的,自己倒放声大笑起来:“要不是你们这一张张嘴在这头等着,我当日上了花旗国的岸,哪里还会再下来?!”

爹爹这话倒不算夸张。鹤棠这一辈水手,同样有的是机会找准一处岸,便不再上船。鹤棠的同事换了一拨又一拨,那些跑了几趟船便动脑筋在利物浦或者旧金山扎根的宁波人,都好像有一条公用的流水线。勾搭(要不就托人介绍)一个当地的洋女人结婚就能混到定居身份——放心,这样的女人有的是,只要你不追究她在俱乐部里除了陪跳舞还陪男人做啥,她就不会盘问你在每月的工资里藏下多少私房钱,寄往遥远的上海或宁波,假装不知道你在那里还有一个老婆。鹤棠很清楚,这些水手在上船前大半都有过“好日”(5)。在家里的老人看来,赶在儿子出远门前讨一房媳妇,既能相帮做事,又好扯扯儿子的后腿,勾住他们的魂魄。他们想不到的是,大大小小的码头上有的是各色各样的女人,她们专门偷走你辛苦养大的儿子,替他生下一堆“夹种”,把他用性命换来的钱劫走一大半。上岸以后,这些水手也找不到什么像样的工作,多半就是开家简陋的番薯炸鱼店讨生活。

鹤棠不喜欢从这种店里飘出来的香味。华人开的Fish & Chips都大把大把撒味精,所以据说生意比洋人开的好,反正鹤棠觉得简直不用深吸气,味精就直往鼻孔里钻。这些店一般开不过三年,生意时好时坏不说,主要是那些合伙的哥们,别管先前的交情有多铁,都会在三年里吵翻。鹤棠也不喜欢在俱乐部和酒吧里找女人,倒不是他觉得应该对得起自家老婆,而是那些女人的个头和酒量让他害怕。只要一个人在酒吧里坐下,就会有壮硕的女人朝他挥挥手里的空杯子,嘴里含糊不清地蹦出一个单词。鹤棠英文很差,但他知道她说的是某种威士忌的名字。有一回,他手里正好多出几便士,就抖抖索索地替她买了一杯,酒保刚送过去,他就借着上洗手间的当口溜走了。

香港算是个折中的落脚点吧,鹤棠一直这么想。不管他愿不愿意承认,上海确实离自己越来越远。自从爹爹去世以后,妹妹再没追着他寄钱;他先前还会尽力争取跑途经上海的航线,哪怕去妹妹住的虹口明华坊打个照面也好,这两年连这个心思也懒得动了——那里的航线几乎都停了。间或传来的消息愈来愈可怕,搞得鹤棠老是梦见妹夫一家关进黑洞洞的屋子里写检查。海外关系?好像这个词儿是妙发告诉他的,妙发还安慰他:“我们这样的赤贫,划个成分什么的大概算不上资产阶级,这样的‘海外关系’不会让你阿妹吃多少苦头的,你只不要再多事就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