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部半 海外关系(第7/7页)

可我还是很兴奋,我喜欢一家大小围拢在一个箱子跟前等待答案揭晓时的其乐融融,失真得像个童话。礼物分发完毕,外婆才开始讲香港的生活,讲空荡荡的房子里你看着我我看着你有多没劲,讲糟老头子一个人待惯了真是不好伺候啊。“他的儿子都有点怕他,我就只见到老二老三,也不常来……老大早就移民加拿大啦,也接他住过两天,就像我一样住不惯,急着逃回来。他说老二老三也在办移民,而他,总归是要一个人死在香港的。”

“不是还有个女儿吗?”我妈问。

“唉,他都不肯提她,后来毅林告诉我,二十出头就跟她男朋友跑啦。你舅舅看不惯那小子的做派,偏要棒打鸳鸯,好像还打过两巴掌的……唉,我知道他后悔了,可他犟着脖子不肯让毅林捎话给她。弄得孤家寡人一样……”

这番描述让我很失望。我早就在心里自作主张地替那个从未见过面的玉梨办好了港澳通行证,如今他们应该天天手拉手去隔壁茶楼撑台脚(6)才够浪漫呢,怎么还会孤家寡人呢?我有点替他惋惜,一辈子上过那么多岸,到最后还是哪里都没站住脚。当然,这比较符合我心目中悲剧人物的定义,适合写在小说里,感动我自己。

为什么没有香港的信呢?1993年的这个夏天,外婆念叨了很多次。这两年,香港来信的间隔确实越拉越长,信上的字越写越大,有时候就只有三五句,抱怨身上的病痛,或者发几句谁也看不懂的牢骚。外公说,那是因为舅公生了白内障,视力越来越糟糕的缘故。

但那时的家里已经有了新的兴奋点:由上海通往更广阔世界的路径已经越来越多,越来越宽敞。当舅舅们发现,几乎家家户户都有点七拐八弯的海外关系时,他们便不再天天追问外婆香港有没有来信,舅公会不会再来;他们像那时上海所有的年轻人一样,盘算的是如何用自己的脚走出去,让老婆孩子享受未来的“海外关系”。二舅是家里第一个出国的人,当他在日本一边读语言学校一边到面包店打工的时候,他并没想到,这样一待就是十几年。偶然,二舅寄回来的信中会提到舅公,感激他肯提供经济担保,还说担心他年纪毕竟大了,身边没人照顾,总也不是个办法。

这结局显然是一定的。母亲说,舅公最后一封信大概是1993年底来的,两行斗大的繁体字撑满整整一页:

“冬天,香港比加拿大暖和,他们该回来了。

“看不见,不写了。”

附记:

1.本文的原始材料均出自我和我家人的记忆,当然,我们对所有的记忆都应该做“不可靠推定”。动笔之前,就年代、地点等问题,我又查阅过相关资料。

2.本文中所有“我”不可能在场的虚构场景,都是根据家人的回忆,辅之以合理想象,拼贴而成,其中有些片段是经过多次转述的。另有部分细节参考了《泊下的记忆——利物浦老上海海员口述史》。

3.我确实不知道舅公杨鹤棠在1993年之后的故事。家人多次去信均石沉大海,他的子女也没有来通报任何消息。后来又经过一次搬家,线索渐渐被切断。按照年龄推算,家里人大都认为他已经仙逝。


(1)即现在的巨鹿路。

(2)对美国的旧称。

(3)二十世纪初广州、香港等岭南地区临街商业楼房的一种建筑形式。它最早盛行于南欧、地中海一带。临近街道的部分建成行人走廊,走廊上方则为二楼的楼层,犹如二楼“骑”在一楼之上,故称为“骑楼”。

(4)海员圈里的切口,指船上的“生火长”(No.1 fireman)。

(5)宁波话,拜堂成亲的意思。

(6)粤语,一般指情侣一起到饭店吃饭,度过浪漫的二人世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