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部半 海外关系(第6/7页)

好吧,鹤棠不再多事,十年前他从上海接到香港的老婆孩子似乎也早就转世为人。他们的广东话已经听不大出口音,熟练到让他插不进嘴的地步。每回在海上漂得久了,他就扳着指头计算归期,可是一回到“骑楼”里,他又坐立不安地想上船。香港人住的房子本来就小,他一回去就是凭空多出来一个外省人的样子,连家里人走路说话都显得不自然。老婆渐渐没有耐心跟他解释三个儿子一个女儿在学堂里的表现,他只是依稀知道他们功课都不差,老大从念中学开始就说想去加拿大。鹤棠最不习惯的是,每个在骑楼醒来的日子都必须做一堆决定,是出门喝广东早茶还是在家里烧烧只有自己爱吃的咸泡饭,或者去哪个宁波同乡家攒一桌麻将。还是船上简单啊,他想。头上是天脚下是水,没旁的地方可去,也不会突然心里空下一大块,想想以后该怎么办。

四 1993年

舅公从不告诉我们“以后”的打算,就像他一直不乐意提“以前”的事。他似乎压根就没有计划可言,1983年那次就是住着住着突然杀回香港去的。十年过去了,他一共来过两次,每次都只是在信上略提一笔(尽管上海的电话普及率连年增长,舅公还是从来不动用长途),人就紧跟着来了,人与信几乎同时抵达。后面两次来,家里已经不那么大惊小怪,我只记得外婆一见他进门就盯着问:“这回应该能住上一个月吧?我给你裹猪油汤团吃。”

这确乎是一件大事,几乎可以看成是宁波人在上海的某种标明身份的集体仪式。那时,汤团之于我们,绝不是装在塑料袋里的文雅的速冻食品——后者强调的是“芝麻”,而我们念叨的却是“猪油”,那种用大块大块的肥膘熬成的板油。猪油汤团的整套工序耗时长久,需要一家大小的配合。家里的男人们先要从对门的老宁波窦家借来大石磨,通宵轮班将生糯米磨成水磨粉(那需要有经验的熟练工一边转磨一边不断加水,稍有偷懒后面的工序就进行不下去),再用两周时间盛在布袋里沥干水分,鼓捣成合用的水磨粉,最后将粉和上适量(到底怎样才算“适量”,反正我从来没搞清楚)清水,捏成长长的糯米条,掐成一段段当汤团皮;女人们将板油剥皮抽筋,用小石臼碾碎刚刚炒熟的芝麻,拌上绵白糖,三者合一,反复揉捏成“黑洋沙”。如此一步步跟下来,我每天都能根据鼻腔里充满的新鲜气味,判断汤团工程进行到哪个步骤,等到最后咬开那层薄薄糯糯的皮儿、舌头被墨墨黑的馅烫得起泡时,前面一个月的辛苦铺垫便在受伤的味蕾上一层层展开……宁波人都晓得“裹猪油汤团”是大阵势,舅公自然也是会心的。“哦,那当然要等到吃过两碗再走的。”他一边说,一边近乎腼腆地笑了。

人人都知道舅公又去看过玉梨,但谁也不敢在他面前提她的名字。这一年我刚直升大学,别人在高考的时候我吹着电扇躺在凉席上,几乎是报复性地一本接一本读张爱玲的小说,发泄满肚子的恶气——为了当一名全优生,我在高中里放弃了多少闲杂小说啊。我用《倾城之恋》的格局去套舅公的民国往事,在想象中给所有穿着阴丹士林蓝旗袍飘过的女子都取名玉梨:她应该有一刀齐的刘海,男人们次第离去时,天都是在下雨吧?一定是在下,这样,黑夜里,她就可以听着屋檐滴滴答答的水声,脸上露出白流苏那样的冷笑。

实际上舅公是第一个出现在我生活里的具有“小说感”的人物。有关他的一切都是被掐走一大半的断线,倏忽间飘来(而且看样子会突然间消失),连绵不辍的空格,现在时与过去时的奇妙重叠——闲来无事,我会有一搭没一搭地填上几个字,在心里。到后来,其实我也弄不清有哪些是根据家人的讲述和我亲眼所见拼贴而成的,有哪些纯粹是我的臆造,它们全都混杂在一起。1993年夏天,我躺在床上胡思乱想(鼻腔里仿佛充满六十年代太平洋上吹来的咸咸的海风),难道只是为了“编造”记忆,好在十七年之后完成一篇试图“拯救”记忆的作文吗?

时间再往前推七八年的样子,外婆到香港探过一次亲。前面的手续办得磕磕绊绊,通了半天路子外公和舅舅们也还是没能跟她一起去。外婆在上海的时候就是个路盲,她离开的那段日子里,全家人都担心她跑到香港去会不会走丢。外婆回家的日子比预定归程提早了整整两周,随身行李比去时多了一个大箱子。全家人都知道那是舅公一家采办的礼物,可都按捺住兴奋等着外婆一件件拿出来。运动鞋,牛仔裤,随身听,自动照相机,小小的金坠子,邓丽君刘文正的唱片……我拿到粉红色的运动套装,有米老鼠图案,穿上身就嫌小了。外婆摇摇头说,你舅公还以为你在念小学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