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部半 海外关系(第3/7页)

可是舅公吃得并不怎么起劲。疲倦似乎要把他本来就狭窄的眼睑,进一步粘合在一起。外公和外婆把他夹在中间,有时互相低声说话,好像与桌上的菜和专心吃菜的我们,自动隔开一段距离。不时传来几个零碎字眼。十八年,还是二十年,我听到外婆和舅公在为失去联系多少年而争执。看起来已经睡着的舅公突然捏起拳头闷闷地捶了一下桌子,说:“假使六八年再给你们写信,不是害了你们?”

屋子里沉默了几秒钟,等到剥蟹壳吸螺蛳的声音再度响起,外婆已经在用围裙擦眼睛。这样的眼泪是不适合写到作文里去的,摄像机自动暂停,我别过头去。按我妈后来的说法,我们家在这几十年里没跌太惨的跟头,一要谢舅公在最恰当的时间停止从香港寄钱寄信,二是亏得太公没等1956年公私合营全面开展,就关掉了那家他刚刚开张一两年、生意正兴隆的柴火铺。“到底都是大江大海上漂过的,”我妈说,“太公和舅公也算见识宽广,不光盯着鼻子底下这点地方。”

我高中毕业以前,所有的母系亲属都住得很近,外婆和小舅在隔壁,阿姨住对门。大舅二舅在苦等单位分房前,也曾拖家带口地在这几间总面积不超过八十平方米的屋子里搭过铺开过伙。上海人的房子就像是魔术师的帽子,你永远不知道这样逼仄的空间能藏下多少东西多少人口。舅公这一来,外婆说什么也不肯让他住饭店,一番腾挪之后,他便在外婆的屋子里占下半间。这番腾挪似乎比以往任何一次都容易,没有哪个舅舅抱怨自己的地盘被征用——与家门被骤然打开、远方世界扑面而来的感觉相比,眼前这点不方便又算得了什么?所有我素未谋面或者平时极少走动的远亲,从上海某些遥远的、我也说不清名字的角落次第涌来。几乎每天,都有人来喊我们家的门牌号,通知接听公用电话;几乎每天,我都会被拉到陌生的面孔面前“喊人”,表舅堂姨之类的称谓一过耳就忘,我只能根据他们往我手里塞的糖果名称——大白兔、花生牛轧、奶油话梅糖、零拷的香草巧克力——来记住他们各自的相貌特征。

过了一周左右,舅公的次子毅林也从香港过来。他不必像舅公那样,从虹口的明华坊(外婆的老房子,与舅公失去联系前的旧地址)一路找到杨浦区的控江四村,他只须来电话说定航班,二舅和姨父就一起扛着牌子去接,直接把他安顿在东风饭店。虽然转几辆公交车到机场比去趟崇明还费周折,可一接到人,他们就能跟客人一起,平生头一回坐上出租车——从此,那辆“湖蓝色、看起来古色古香的上海牌轿车”就成了他们的口头禅。也难怪,哪怕时间轴再往后挪十年,坐出租车仍然属于奢侈行为,以至于我表妹一度立志要嫁个出租车司机,可以天天免费经过高架上那个著名的外滩大拐弯。

毅林比我后来在电视剧里看到的香港人都要木讷些,阔边眼镜,脱掉夹克衫以后可以看到脖子上挂着个小小的金质十字架。他说的是那种自认为是“港普”、实际上比港普还难懂的语言,面对一屋子好奇的耳朵,难免理屈词穷,所以他给我的印象是由始至终、从头到脚都在出汗。我母亲念过英文本科,父亲是土生土长的广东人,只有当他们俩同时在场的情况下,毅林嘴里的单词才有可能被完整准确地翻译出来。尽管如此,舅舅们还是更喜欢围着毅林问长问短,看他熟练地摆弄自动相机和随身听,追问他侨汇券该怎么用,《霍元甲》的续集《陈真》里还有没有赵倩男。我一直搞不懂舅公和毅林之间是怎么交流的,毅林只能听懂三五成宁波话,而舅公的广东话和英文加起来也不会超过一百个单词,而且一律带着倔头倔脑的宁波腔,尾音总是来一个凶巴巴的沉降,就是姚慕双周柏春《学英文》里的那种调子。比方说,父亲费了好大劲,才弄明白舅公念叨的“改喽改喽”,原来是说他当年刚到香港时居住的“骑楼”(3)。“你去看金陵路那边就懂啦,”父亲得意地告诉我,“以前广东人到上海都住在那里,至今还留着不少骑楼呢。”

那段时间里,有关上海的历史地理知识,我增长的见闻又岂止“金陵路”这一处?要说清楚这个问题,先得费点口舌描述一下我从小的居住环境。即便从“地貌”上看,杨浦区的控江四村(始建于五十年代的第一批工人新村)也很像个真正的村子。此地本来就向下凹陷,再加上与其依傍的宁国北路(原名黄兴路,1949年后更名为宁国北路,八十年代末又改回原名)桥形成落差,所以走出家门口时常常有站在山脚下的错觉,就连过条马路也值得我激动好一会儿。我的童年,就被那条马路那座桥斜着身子揽在怀里,外面的车水马龙到这里就先过滤掉一层,让我浑然不知所谓“上海滩”的前世今生。我的家,往东北五角场方向走十来分钟就是大片农田,夏天乘凉的保留节目就是到田埂上采点野花,或者捂着鼻子参观猪圈。而当年新村里的面貌,也是如今的小区居民无法想象的。据说控江四村原先是大片坟地(小学作文课上,老师甚至叫我们闭上眼睛,想象1949年以前,脚下的这片土地上半夜里会闪着蓝荧荧的光),盖上水泥砖石工房以后还是留下不少空地无人打理,基本上都是被我们这些住在底楼的居民用竹篱笆圈起来自己搞绿化的。外公有耐心侍弄花草,外婆有劲头改善伙食,于是小花园里种蔷薇丝瓜甚至枇杷树,养鸡养鸭甚至养兔子——当年不懂什么叫世外桃源,也没有环保意识,只当全上海人过的都是一样的日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