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部半 海外关系(第2/7页)

“如今街面上的日子,哪里会比海上更安全?”鹤棠像是在对妹妹说,更像是对自己说。他心里拿定了主意,先悄悄地跟阿舅商量,等“太古轮船”那边有苗头了,再慢慢跟爹爹交代。

二 1983年

门敲响的时候,应该是下午四五点之间。我能肯定这一点,是因为那年我在念小学两年级。时间不会更早,否则我应该还在上课或者放学路上;也不会更晚,否则除了外婆和我,屋子里应该还有别的下班到家的大人。后来,在我那枯燥的、永远在等待着发生什么的童年记忆里,我一直乐于把“我”看成这个家族事件惟一的目击证人,一台躲在暗处的摄像机。开麦拉,门敲响,外婆在开门。隔着十几米远,摄像机先拍到一顶鸭舌帽,它比人先进来。

“你是谁?”外婆劈头问过去。鸭舌帽严严实实地罩着个矮小的老头。他身上的那种格子夹克衫的款式,在八十年代初的上海,很少见。

“见鬼,你连阿哥也认不出了?”老头的嗓子不像外婆那样响,但他的宁波口音——哪里拖长哪里转腔——却是我们听惯的那一路,像是改换了音质的外婆的回声。

“阿哥……哪个阿哥?”外婆的声音骤然小下去。

“杨鹤香,”这下轮到老头猛然拔高嗓门了,“你有几个亲阿哥?”

从一个八岁孩子的眼睛看,一个穿着奇装异服的陌生老头,用近乎责骂的口气直接喊外婆的名字,绝对是一件严重的事,有那么几秒钟的时间,我的视线往下移到老头攥着的手杖,以为他会挥起来打人;而事后,回想起来,我又觉得在那样的情境里,他们应该抱头痛哭,按照反映海外侨胞回乡探亲的纪录片的模式,一唱三叹地进行下去。事实上,四年以后,在小学考初中的语文试卷上,面对“喜事”的作文题,我确实就是按着这个套路洒了一通狗血,安排“外婆的眼泪”,“在眼眶里不停地打转”。那篇作文分数不算高,也许是因为假得连阅卷老师都不信。

然而,那一刻,其实什么也没发生。我的位置看不清他们的表情,可以肯定的是没有任何动作和语言。空气凝结在两个矮小僵直的身影之间。摄像机无聊得只能摇几个阳光透过门缝洒在行李箱上的空镜头。箱子的花纹和质地,都不是家里大人出差拎的那种,没有“为人民服务”。接下来,至少有一刻钟,两位主角都没有意识到屋子里还有另一个人存在。老头拎着箱子进屋,外婆去烧水泡茶,谁也不说话。直到水咕嘟咕嘟顶起壶盖,我实在忍不住去扯外婆的衣袖时,她才猛地醒过来,攥住我的手,指着老头的背影说:“昱宁喊人。”

“喊什么?”我轻声问。

“舅公,你亲舅公。”

这个天上掉下来的舅公,很快就成了挂在全家嘴边的惟一话题。比“舅公”或者“娘舅”出现频率更多的词是“香港”。这个近两年(准确地说是从1982年9月撒切尔夫人见过邓小平之后)我在无线电广播里、在十二寸黑白电视机里反复听到的字眼,突然就跟我们家有了如此切近的关系。关起门来,我妈激动地向我爸勾勒家族树的形状,描述杨家(外婆)和孙家(外公)的近代史。其实也没什么复杂的,我只靠耳边蹭到的几句,就轻易拼出了来龙去脉。总而言之,我母亲那一脉,上几辈都是从宁波到上海这个大码头来出海的船员。他们在这个总人数庞大而交际范围狭小的圈子里互相帮衬,介绍工作,结亲通婚。我的太公跑了大半辈子船,舅公在三十年代末子承父业,到“太古轮船”上当水手。1949年后太古关了上海办事处,舅公就跟着公司去了香港。开始还往家里寄钱,想尽办法跑上海航线,后来……故事一到“后来”就索然无味,妈顿了一下,拿不准该怎么说。

对家史的缅怀不时被打断,因为爸妈常常被外婆叫出去到厨房帮忙。现在回想起来,那段日子家里的房门不断地开开关关,飘进来一股股让我肠胃痉挛的饭菜香味。窗外听不到爆竹声,窗里却是比春节更亢奋的气氛。白斩鸡酱油肉炒螺蛳冬笋发芽豆咸菜黄鱼汤,我就傻愣愣地看着它们像变戏法一样从桌子的每一个方向冒出来。姨父被派去采办大闸蟹,因为他有个表亲在菜场里卖排骨,可以领着他去找水产贩子,至少不会短了斤两。我清楚地记得临行前,他的脸被晚霞映得通红,像地下党接头那样压低了嗓子问外公:“十五块钱一斤,也买吗?”

“买。”外公也不自觉地压低了嗓子,“你娘舅喜欢的。”

那时候,菜场职工仍然比学校教师吃香得多,买肉买油仍然要凭票,而大闸蟹的黑市价,却在那两年里贵得像现在的房地产一般神奇,吃一顿至少得花掉普通人半个月的工资。街上总是盛传着有人花多少张“大团结”买蟹,却被小贩狸猫换太子,拎回家一看是一篮子砖头的悲惨故事。好像从记事起,家里的餐桌上每每出现面拖梭子蟹,我就会跟着大人的深情回忆,想象一下大闸蟹是何等尤物。奇迹发生得如此猝不及防:就在那个深秋的下午——是的,因为有蟹,所以我能确定那是秋天——舅公来了,于是大闸蟹也来了。分配食物似乎是外婆与生俱来的本事,姨父刚从菜场回来,她就拿出了服膺众人的方案:客人吃一对,主人(外公外婆)分一只,而陪同的小辈,各家都分到半只。这半只,每一家都给了孩子。记忆里那天的日光灯特别亮,把家里最大的八仙桌照得伤痕斑驳,把我和表妹表弟——每一个吃蟹的孩子都照得青面獠牙。好吃,我说,这话没经过大脑,甚至没经过味蕾,我觉得它就像那片映红了姨父面庞的晚霞一样,是最赤裸最美好的真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