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部 呼叫转移(第10/20页)

我能准确地叫出“薛老师”。为此,我的手背上兴奋地起了一层鸡皮疙瘩。萧萧在清早发来的话,那些多愁善感的絮絮叨叨,突然都有了新的意义。一种口吻,几个名字,错乱的细节,零碎的情绪,只要我有足够的耐心把它们收集起来,总有用得上的时候。每用上一次——只要不是拧着用——我就能换来冯树更多的信任。反过来也一样。

两块方便面果然提供了更充足的能量。我觉得我脑筋的转速又跑到了时间前面。两个窗口都在有一搭没一搭地亮着,我保持着舒服的闲聊的节奏,把他们的对话搬来搬去。当冯树问“你怎么突然就想明白”的时候,我把萧萧所有的话都搜索了一遍,找到一个法国作家的名字。凭着这个古怪的名字,我在网上搜到一大堆忧郁的男人的侧影,他在每张照片上都穿着看起来并不暖和但应该很贵的呢大衣,他总是竖起领子抽着烟。他好像说过很多话,都是那种可以印在书上的警句。我有时候真是搞不明白,为什么有的人只是讲话有点道理,就可以凭这个吃上饭,买看起来并不暖和但应该很贵的呢大衣。如果按这个标准,李波扬每句话听起来都很有道理。他能开上宝马,把红顶砖房变成他的华尔街,也得算是一件合理的事情。

我挑了一句。每个字我都认得,但我没法解释这究竟是什么意思。我把它贴在冯树的窗口。

——因为,没有对生活绝望,你就不会爱生活。

我简直可以看到窗口抖动了一下,虽然我知道我看不到。我觉得冯树在极力压制那种仿佛终于对上密码的喜悦。

——你还那么喜欢加缪吗?

我顺手把这话扔到了女人的窗口。

——怎么可能不喜欢?我反抗,故我在。

反抗不是个谁都能用的词。至少你得站高一点,哪怕爬几格楼梯也好。电影里都这样,镜头往上仰,人看起来比平时高。你得穿着皮鞋,皮鞋头擦得干干净净,但是最好别发亮。他们会说,发亮的那种有点土。他们也爱穿运动鞋,纯色的帆布鞋和夸张的气垫鞋交替着穿。你从他们的鞋往上看,有时候居然能看到男人穿着黑色长袜,外面套着七分裤,再往上会有墨镜和反戴的棒球帽。这样的装束,必须配上歪着的脑袋和歪着的嘴角才合理,隐约可以见到他们的牙齿上粘着口香糖。他们脚下的电动滑板车是真正的滑板车,他们不需要用什么力气,手里握着遥控器就能控制滑板的方向和速度。他们就像踩着一台电熨斗,绿光一闪一闪,从林荫道上压过去,路面上简直要咝咝地冒出热气来。

他们从你身边滑过时,你觉得有目光透过墨镜,朝你简陋的折叠滑板车瞟了一眼。只要那一眼,你们就交换了彼此的身份:他是在反抗,而你,是个代驾司机。

萧萧是不是属于这类人,你有点吃不准。你把她的朋友圈相册全过了一遍,没看到几张她的自拍,就算有也是背影,侧面,或者抱着一摞书正好遮住大半个脸刚好露出两只眼睛的那种。这些照片拍得很讲究,而且不是那种用修图软件修出来的讲究。在这些照片上,光总是聚在合适的地方,周围总是没有多余的东西。你想,她在杂志社工作,跟着摄影师蹭两张好照片也是应该的。就像安吉拉在发廊里天天蹭这个发膜那个精油一样。“我是帮他们练练手。”她总是这么说。

你站在萧萧的杂志社门口。你觉得这块地方并没有照片上那么好看,地上有水坑,花砖这里向上翘起一块,那边往下陷落一截,踩上去一脚高一脚低。弄堂好长,经过一个突兀的拐弯,你才能撞上杂志社白底黑字的门牌,看到一只白猫从一堵波浪形的矮墙上走过。你目不转睛地盯着它的步态,以为它会在哪个波峰或者波谷掉下来,然而并没有。

这座城市总是在你想不到的角落里藏着一栋小洋楼。你如果不紧不慢地从那里走过,可以看到一角草坪,或者一扇落满灰尘的彩色玻璃窗。这些楼,不算收门票当景点的那几栋,好像只剩下两种用处。有些一到晚上灯箱就亮起来,穿旗袍或者和服的迎宾小姐站在门口忽闪着假睫毛。招牌不怎么明显,而且通常是外国字——这些有执照的饭店或者没有执照的私房菜你常来,你一直以为在这里接到的客人会比那些从大酒楼里出来的,稍稍懂礼貌一些。然而并没有。

另一些旧洋楼倒是挂着明显的中文招牌,有时候一扇门挂好几块,但那些字并不能清清楚楚地告诉你,那里的人都在干什么。天地人演艺基金会,海纳川影视工作室,文艺家沙龙,小小的美术馆或者音乐培训学校,前面挂一个你不认识的文雅的人名。还有,乡土文化研究中心是什么意思?听起来好像跟你接近一点,但是你讨厌这个名字。有一回你踩着滑板车从他们门前经过,看见里面出来几个中年男人,半秃的头顶上都浮着一层油,手里都拎着一模一样的编织袋,上面印着一串字,大概是研究中心成立几十周年。你知道明天这些男人或者男人的老婆就会拎着这些袋子去买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