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部 呼叫转移(第12/20页)

诊断书。尿检报告。B超像。早孕。六周。病历上有个问号,大概是因为萧萧没有表态以后到底是去产科还是计划生育科。

——上班路上我去医院把报告都拿全了。其实昨天检查就做完了。你看看清楚,都在这里了。

——嗯,看清楚了。

——你说怎么办?

你怎么知道该怎么办。冯树也不会比你更知道该怎么办。你决定拖一下。在一个更好的时机出现之前,你想,还是别贸然把冯老师吓跑。站在冯树的立场上,你也许应该说,这些检查里没有一项可以证明这孩子是他的。你心里开始组织句子,一边想一边盯着咖啡馆的旋转门。有个两三岁的小姑娘跟丢了前面的妈妈,在门里转了一圈,又回到原地发愣。你看到她垂下头,自来卷刘海遮住了眼睛。

你弯下腰,同时做了两件事:你双手半推半抱着把她送到门里面;你还做了一个决定——那种话,哪怕借着冯树的名义,你也问不出口。

——别慌,我在。你知道我没法答应你什么。

——你总得见见我。我总得去医院。如果没有你,你让我怎么进去?

——那么,如果我在,你能下定决心吗?

——我不知道。但你至少不能躲起来!

站在咖啡馆的门廊里,左转四十五度,你就能看见杂志社的正面。门口的草坪其实并不大,但镂空的铁门把视野里的浅绿色分割成一条一条的。你看不到草坪的边,就会以为它一直延伸到院子深处。你看到那只白猫走累了,躺在草坪上阳光最充足的地方打盹。

——我这两天实在太忙。再给我一点时间行吗?不会超过一个礼拜。

——是排戏吗?我看到学校门口的海报了。明天的试演我还想来看呢。

——千万别。

是的,千万别。如果让他们撞到一起,你的呼叫转移就玩不下去了。你在门廊里踱了一个来回。

——就只是试演嘛,你现在还是好好休息比较重要。

——也好。其实我挺怕看这戏的,虽然很熟。以前听你讲课的时候,有好几段台词我都能背。

——怕什么?

——我也不知道。太强烈了,也许。

——等事情都解决了,正式演出我给你最好的票。听话,乖。

——嗯,我乖。

——那开心点儿。你看外面阳光多好。

——哦,也许。我置身于阳光与苦难之间。

你懒得再查。这一定又是那个法国作家的话。文化人就是喜欢用不着调的大词儿。真应该有人告诉他们,什么才是真正的苦难。

——过十分钟我要去忙。好久没见你,拍张照片给我看好不好?

——你真的要看?

你也不知道为什么会突然提出这样的要求。你感觉到自己的好奇心像溢出杯子的水,这样很危险。

——真的。这天气,站在你们那片草坪上,脸对着阳光,拍出来一定很美。

你走出咖啡馆门廊,站到杂志社的铁门边上。至少有十分钟,手机上一点动静都没有。以至于,最后当她出现时,一恍神之间,你以为她是从手机里钻出来的。

你完全没有看到萧萧穿过哪扇门,沿着哪条路走来。草坪中心靠后有一丛蜡梅,黄花谢了一半。萧萧倚在树底下抬起一只胳膊,你想她手里一定握着手机。她的动作很舒展也很刻意,一个想象着自己将被看到的女人总是会这样刻意地舒展。站在能看见她的位置,阳光正好直射你的眼睛。你看不清细节,你只知道萧萧的身量比你想象的要小两号,那么瘦那么薄。阳光把她,以及她身边的一切都照得扁平。你无法想象在她薄得就像一片纸的身体里,有什么东西已经活了六个礼拜。

于是你低头看自己的手机。你知道照片正在从窗口一张张跳出来。另一个萧萧活在手机里。她很会拍照,她让光和阴影扩张她那件被风掀起衣角的白色外套。蜡梅树的影子落在她的身体上,阳光下的白在屏幕上成了阴影里的灰。只有手机上的萧萧,才是立体的。

戏剧学院门口果然贴着海报。海报上冯树的名字很显眼,正好叠印在剧照上那女人的高跟鞋上。照片应该是夜景,拍得模模糊糊,泛着黄,多半就是故意做成这种效果。艺术家有时候近视有时候远视,有时候简直就是瞎子。鞋子也不好看,旧,残,眼看着鞋跟就要断。

冯树的名字上方浮着两排小一号的字,一行中文一行英文。我盯着中文看,但也不怎么懂。

他们跟我说先乘欲望号,再换公墓号。

再往上,剧名是大空心字,立体的,就像咣当一下砸在海报纸上。我得在十米开外才能看清楚。

欲望号街车。

照片上没有街也没有车,只有女人的背影。卷头发,窄腰身。戏六点半就开场,我的生意开张一般要到九点半,正好接得上。当然这不是理由,无法解释今天我为什么特意换上最贵的外套,为什么先在校门口徘徊五分钟,然后走进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