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部 呼叫转移(第14/20页)

后来我一定是走了好大一段神,或者睁着眼睛打了个瞌睡。布兰琪的声音在我耳边有一阵没一阵地飘着。她总是把嗓子吊起来说话,絮叨着跟这个男人和那个男人的往事,要不就是抓住她妹妹的手说我们一定得弄到钱才有出路。这个戏里好像只有她妹妹的脑子是正常的。她冷静地看着姐姐,叹口气,说:“我猜,能弄到钱总归是好的。”

真正一个激灵醒过来,是一个钟头之后的事。布兰琪在尖叫,像个轻薄的瓶子那样被她的妹夫摇晃。我忍不住担心这个被冯老师看中的女演员晚饭吃得太多,万一晃出一点就尴尬了。他们奔跑,交换位置,两个人的皮鞋用力蹬着舞台,发出夸张的、仿佛有很多人同时发出的声响。我刚刚还处在半睡眠状态中的脑袋一阵晕眩,太阳穴附近就好像被一群蚂蚁攻占了。像个轻薄的瓶子那样被他摇晃着的布兰琪,不知从什么地方抓起了一只同样轻薄的玻璃瓶,砰地在桌角上摔碎,然后攥着半截瓶子,用尖锐的一面指向他。

蚂蚁同时发力,和着整齐的节拍一口咬下去。一阵剧痛,从我的太阳穴迅速蔓延到整个头皮。

“我要拿玻璃尖戳你的脸!”

“我打赌你干得出来!”

不自量力的女人,我在心里骂了一句。戳你的脸,用玻璃尖。这种话,这种语调,对于一个愤怒的、浑身都是肌肉和力气的男人来说,既是辱骂,也是春药。这样的男人我见过太多了。

她果然被他轻而易举地捏住手腕,整个人轻飘飘的像碎了一样。他从破碎的瓶子手里抢走了破碎的瓶子。她跪倒在地,然后被他抱起来,摔到床上。灯光渐渐暗下来,音乐响起,不知道是小号还是长号吹的调子,还有鼓。

掌声。身边的两个同学又开始议论布兰琪的爆发力,一个说虽然是新人但确实很会演,另一个鼻子里哼了一声,说会演的多了,她要不是天天往冯老师办公室钻——也许还不止办公室——怎么也得再排上五年队吧。我的视线越过他们,看到尹老师拍一下手,捂一下嘴,也许在抹眼泪。我下意识地用力抽抽鼻子,感觉鼻子好像被什么东西堵住了。

是时候了,我想。别人都在插队,萧萧还在傻等,这无论如何说不过去。我拿出手机,默默地把诊断书、尿检报告和B超像转发给冯树。

女主角牵住冯树的手,又是拥抱又是转圈地谢幕。有人献花,主持人上台招呼大家先别走,导演和主演会留下来跟观众交流。几个学生开始收拾台上的碎玻璃,有人在搬桌椅。尹老师被几个同学簇拥着从我身边挤过去,听到有人在台上喊尹老师,她猛一抬头,马尾辫甩在我脸上。我愣了半分钟,等回过神来,尹老师已经跳上舞台,坐在了冯树边上。

台上摆着三把椅子,导演,主演,尹老师。我总算弄清楚演女主角的叫于莎莎,可是她好像在刚才的摔摔打打中把爆发力全用完了,现在只能像只畏光的猫咪那样,安安静静地靠在聚光灯下的扶手椅上。尹老师显然憋了一肚子话,抓过话筒就说好久没有看过这么过瘾的戏了。封闭空间,螺旋上升,聚焦式,紧张线,同性恋禁忌,荷尔蒙爆炸,被侮辱被损害,这几个词在我耳边嗡嗡响,天知道是什么意思。我觉得尹老师更像是个搞装修的,偶尔也替人看看病。

冯树看起来很平静。也许是我视力有问题,我看不出我刚才转发的照片对他的情绪产生任何影响。他脸上的所有特征都能在聚光灯下给他加分。皮肤,鼻子的侧影。哪怕是头上那些明显超出他实际年龄的白发,也在灯下闪着好看的、充满涵养的银光。观众席上的气氛比刚才演戏时热闹许多。这些演戏的和学戏的,他们的鼓掌和哄笑不是普通的鼓掌和哄笑。我是说,他们的动作、表情和声音都比我们标准。

尹老师是最标准的。她说着说着就站起来,说着说着又坐下去。有那么一瞬间,她突然伸出手指向观众席:“刚才我好像看到宋宜的。老同学,你在吗?上台来跟大家打个招呼啊——”

冯树微笑着接口:“她看了大半场,现在忙着去招呼赞助商了。还有个庆祝酒会。”

尹老师咧开嘴豪爽地笑起来,看一眼冯树,就像看一个被宠坏的孩子,然后再转头看一眼观众。她终于找到了机会,抖出早就准备好的包袱。

“大家都在戏里听到了,‘能弄到钱总归是好的’。我们要致敬有眼光投资艺术的企业家,也要敬佩秀外慧中的冯太太。她始终在灯光照不到的地方,默默地支持着我们这位德艺双馨的艺术家。”

掌声雷动。有人吹口哨。冯树站起来深鞠躬。我的视力不知道为什么突然又好用起来,我看到一丝尴尬从他脸上掠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