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部 呼叫转移(第16/20页)

——再多我也没了。你先用着。

——我明天去医院。

——萧萧,你……自己小心。其实,像这样把事情分开来看,桥归桥路归路,我们大家都能轻松一点,也挺好。我一直担心你太学生气,现在我可以放心了。

多念书的好处是凡事都能讲得出一番道理。道理是一部慢吞吞的升降机,冯老师捧着五万块,踩上升降机坐半个小时,就从心痛上升到放心,顺便拯救了一个感情用事的女学生。这样一想,冯老师应该觉得很划算,我猜他还有点儿感动。他们太容易感动了。

我也有理由感动一下。我忍到第二天上午,拨了李波扬的电话。我想告诉他我终于挣到第一笔钱,说多不多说少不少,我想说我居然失眠了这到底是兴奋还是别的什么,我不知道。我还想说我弄到一张儒商的名片,你看我们是不是可以把事情弄得更好玩一点。电话没通,一个女声在机器里轻快地表示:机主不在服务区,请稍后再拨。我听话,稍后再拨,这回变成了男声:抱歉地通知您,您拨的号码已停机。

这可真有点扫兴。扫兴的感觉会生长,会在皮肤底下一跳一跳地痛,会连成一大片焦灼。为了不去想这事,我一翻身起来,从抽屉里找出家里所有的现金,揣在腰包里。我出门,被雨水喷了一脸。我蒙上外套的头兜,滑板车与湿滑的地面摩擦出刺耳的声音。

房东来开门的时候,整个人都像是刷了一层糨糊一样地僵硬。

“有没有搞错——提前交房租?小伙子你没事吧?”

我想说,有人给我提前发了工资,所以我可以不用像以前那样躲着你。我好像早就在等着这一天,把一叠皱巴巴的钞票豪爽地递过去,并且故意弹落一张,看着你把它捡起来。

“免得明天一早被你砸门啊。我要睡个好觉。”

“其实吧,今天晚上我倒是没办法去搓麻将的。本来准备这个月就晚两天找你。”

房东的老婆穿着加厚棉睡衣出来,头上的卷发器拆了一半。已经拆了的那一半,有几绺卷成方便面形状的头发被风吹得竖起来。她手里攥着一只新碗,一块毛巾。

“小伙子拿好。寿碗,福气。”

“呃……老太太吗?”

“还能有谁——”她话刚出口又觉得不妥,硬将后半截吞下,转成另一句,“医院里也就住了十来天吧。其实就算早发现也没用,这把年纪还是少受点罪好。你说是不是?”

我茫然地说是是是少受罪好。我的左手捏着红色的粗瓷碗,右手下意识地摸了摸碗的表面上凸起的花纹。

房东叹口气,瞟了一眼老婆,眼神复杂。“受不受罪,我也不好说。人活着就是来受罪的。”

“要不是老太太一时糊涂——”他老婆的声音陡然尖锐起来,“我们这些小辈还能怎么做?临了临了,不想想自家孙子,倒是念叨着那个杀千刀的骗子。”

“这事不是早就了结了吗?”我问。

“了结什么!躺在病床上说胡话,还在怪我们拦着她没买下中央首长的神药呢。她说得罪了首长的保健医生,人家再也不给她打电话了。她说前面的钱打了水漂,送佛送到半路,后面报应就来了。这不是老糊涂是什么?”

他们家里那台固定电话,要不是因为老太太成天守着,老早就停机了。现在总算可以扔掉了。

“多什么嘴啊你,”房东朝地板上跺了两脚,“你早干什么去了?这些年你在家里也没给老太太好脸色,你让她成天憋着一肚子话跟谁说?骗子骗子,你以为是头上长角的?不就是有耐心跟老太太聊个天么?但凡你的嘴,还有你儿子的嘴能有骗子一半甜……”

“我儿子难道不是你儿子?拆迁房租出去就是为了给你儿子讨老婆。他跟的是你家的姓,老太太有哪点吃亏了?”

我没往下听,把毛巾搁在腰包里,默默地撤出吵架现场。我的一只手控制着滑板车的龙头,另一只手攥着没法塞进腰包的寿碗。雨水往碗里落,不一会儿就存了小半碗。我不用低头看,也知道水里倒映着孤独的电话,还有守着电话的老太太。

医院的电梯口排着两列长队,两个保安在维持秩序。每一列队伍都在两个角落拐弯,弯成两个压扁的S。萧萧就站在左边那列队伍里,陷在离电梯口更远的那个拐角。另一侧的小电梯是给医护人员专用的,电梯工正在往外赶人——那人手里拎着水果篮,一看就是病人家属。

你跟着一个戴着工作胸牌、正在打手机的医生走进小电梯。你冲着电梯工指指前面的医生,电梯工迟疑了一秒钟,还是挥手放行了。你站在电梯上,又看了一眼萧萧在两小时前发来的话。

——我今天无论如何也得去医院了。你真的不来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