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部 呼叫转移(第17/20页)

你把这句话搬到隔壁窗口。其实,哪怕不搬你也知道冯树会怎样回答。

——我们不是都说好了吗?萧萧你看,师生一场,你经济上有困难我义不容辞。听说你们杂志不景气,我也在想办法。以你的天分,本来去那里也是权宜之计。相信我,你在戏文系里打下的底子,不会用不上。看得远一点,别耍小孩子脾气。

有那么一瞬间,你简直要被冯树说服了。你抹掉“你经济上有困难”,然后转发过去。萧萧没有回话。直到现在,你在电梯里打开手机,她还是没有回话。这异样的沉默让你烦躁。你在她的病历里找到了医院的名字。你一路滑到医院门口。你认出了她的白色外套。你有种强烈的预感,不管怎么说,这事儿应该到头了。

萧萧在楼下排队用了足足半个小时。因为你上楼以后,就坐在计划生育科门外的长椅上看着表。她一定是个好学生,你想,一辈子没有插过一个队。你不敢看坐在长椅上的其他女人的表情,你不喜欢想象她们刚才经历过什么,或者即将经历什么。有个外地口音的女人在哭,有两声压不住,音量陡然放大。守在门口的胖胖的护士一瞪眼,指指房间里面,对她说:“轻点儿,里面在手术。人家在里面哭,你在外面算怎么回事?找你男人哭去。”

她的男人远远地站在窗边抽烟。第一次,你试着从女人的角度看过去,发觉男人的表情和动作单调得可笑。所有的男人都这样。在胖护士愤怒的逼视下,他磨磨蹭蹭地往女人这边挪。

萧萧连这样窝囊的男人都没有。她的库存里只剩下“师生一场”。只有你看到她从走廊深处走来,捏着病历卡在门口徘徊,总算横下心来往里冲的时候又被胖护士拦住。“急什么啊,给我预约单,前面还有十三个号。”

三小时。萧萧跑来跑去,上了六次厕所。你下楼买玉米棒和茶叶蛋,在医院的绿化带一边转悠一边吃。你看见,经过昨天一夜春雨,又有一波新芽从光秃秃的白玉兰枝头爆出来。再上楼,长椅上看不见萧萧的身影。你瞟了一眼胖护士桌上的病历卡,萧萧的那张已经被抽走了。

你的胃一阵抽搐。你轻声骂了一句卖玉米棒和茶叶蛋的小贩,心里却很清楚这跟你吃下去的东西无关。为了打发时间,你拿出手机搜索冯树的名字,页面上跳出几条前天试演的新闻,配的都是演出结束后于莎莎还来不及卸妆的脸。“最年轻的布兰琪,也是最有可能性的布兰琪。”这是尹老师的评语。新闻最后,记者兴高采烈地说,冯导宣称这个戏还要再回炉打磨,试演完第二天就预订了戏剧学院排练厅的时间,因为那里“最能激发他的灵感”。记者有理由相信,在今年初夏的国际艺术节上,“这样厚积薄发的精品力作定会大放异彩”。

排练厅。这几个字你看着眼熟。你在萧萧的对话窗口里搜索,果然找到好几条。

——常常怀念小排练厅。闭上眼睛,那股潮湿江南的旧地毯的气味。初吻。你的气息。

——我是一个不能上大舞台的人,人一多我会发抖。只有你知道,在小小的排练厅里,我也可以是女王。那里只属于我们俩。

冯老师的灵感原来是这样激发的。窗口吹来的凉风钻进你的衣服,在背上撩起一层鸡皮疙瘩。两个小时之后,当黄昏的一圈淡紫色光晕裹住萧萧的上半身时,你闻到了潮湿江南的旧地毯的气味。

小排练厅并不小。狭长,幽深,正对着门口的西墙上嵌着长方形的大镜子。南墙靠近镜子的那一侧有四扇落地窗,即便是傍晚的光线也算充足。你站在门口,刚才你顺手关掉了走廊的灯。相对于厅里的敞亮,门口是一团安全的黑——黑到当萧萧背对着你发呆时,当你轻轻拉开她刚刚随手带上的门,然后侧转身体往里看时,她都毫无察觉。

其实要察觉早就察觉了。从诊室里出来,萧萧就应该能察觉有个男人总是在离她不远的地方。你带着滑板车,不是拎着就是踩着,没有比你更显眼的男人了,就连忙成一团的胖护士也疑惑地朝你翻过好几个白眼。胖护士还对萧萧说姑娘你别急着走,说最好坐一会儿观察观察,说记得让医生开一周的假条。萧萧的耳朵和眼睛就像堵上了塞子蒙上了罩子,听不见她也看不见你。她就那样愣愣地走出去,一直走一直走,走出门诊楼,走出医院大门,一个路口接一个路口。你们走着同一条东西向的大马路,她在马路南侧走,你在北侧踩滑板。你的视线越过四条车道上的汽车和摩托,看见她的腿在发软,可她的速度一点也没降下来。走到第三个路口时,你就已经确定,她是在往戏剧学院走。

昏暗中,你仍然可以看见排练厅门口的黑板上有字。你凑近,依稀辨别出两行:10:00—16:00,欲望号街车,冯树。看来排练刚结束,现在这段空当正是所有人吃晚饭的时间。你下意识地往门里面张望,看见萧萧已经一屁股坐在地毯上。你的胃又一阵抽搐,想象着江南的潮湿如何沿着地毯,迅速蔓延到萧萧全身。排练厅里的萧萧跟舞台上的布兰琪也没什么两样,把脸埋在两只手里哭泣的时候,肩膀同样会剧烈地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