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部 呼叫转移(第18/20页)

你的血往头上涌。你觉得,你的忍耐也是有限度的。你想他妈的骗子的时间也是时间,真没必要追看这么无聊的连续剧。文艺是毒药,谁信谁是傻子。冯树信不信你不知道,于莎莎和尹老师你也不知道,你只知道萧萧信。她非但喝了毒药,而且喝高了,现在就跟酒驾一样随时会撞倒什么或者被什么撞倒。她不明白惟一的解药就是回去好好睡一觉,然后认认真真地花点钱。在这个世界上,再也没有什么能比钱更管用,更能占满那些胡思乱想的时间。她应该去买毛茸茸、雪雪白的狐狸毛皮,或者跑到安吉拉的发廊里,把所有的按摩和护理都做一遍。只要抓起一把钱朝强尼眼前晃一晃,他就会捏着嗓子学着香港人的口音喊阿姐。阿姐你的眉毛要修一修,阿姐你的皮肤要补个水,阿姐你今天算是来对了新出的卵巢护理要不要试试这个不用不知道手法有讲究……

你的手机在震动。你看到萧萧的窗口不断发出语音信息。你一边贴在耳边听,一边看着萧萧左手擎着手机对着它喊,右手握着另一件东西。你大着胆子又往里面走了两步,看清楚那是半截砸碎的瓶子,显然是刚才排练留下的。你耳边的手机播放的声音和从正前方传来的、萧萧嘴里发出的声音,交错在一起,构成不搭调的、让你难以忍受的二重唱。

——葬礼跟死亡相比可漂亮多了。葬礼都很安静,可死亡呢,不一定。

——你难道不喜欢新奥尔良这些阴雨绵绵的下午?一小时过得不像一小时,而像是永恒的一小片掉进了你的手中。

——我将被安葬在海上,缝在一个干净的白布口袋里,从甲板上扔下去,在正午时分,在夏日炎炎的日光里,葬身碧蓝的大海,蓝得就像我第一个情人的眼睛。

后来,我把事情前前后后想了好几遍,每次都卡在那个瞬间。每次我都觉得,整件事情就是一座怪模怪样的积木房子,只要改变其中一根的位置,就不会在那一刻坍塌下来。

比如,要不是我的房东只收现金,我那天一定会顺手在手机上转一笔,说不定一口气就付掉半年的。比如,假使安吉拉的生日能够提早一个星期,其实早三天就够了,她一定会缠着我买礼物下馆子,多少用掉点儿。再比如,如果那天我打通电话,李波扬一定会这样教导我:“早跟你说了,钱一到手,第一件事就是转出去,安安稳稳地搁进自己的口袋。然后?你还问然后?然后当然是掀开后盖,卸掉电话卡,废掉这个弄不好能让你进监狱的号码。”

当然,归根结底,我相信,是因为这个奇怪的、有镜子有光线的房间,是因为这些会演戏的人。台词在他们嘴里飞来飞去,每个字都有一股神秘的力量。它们就像给老太太打电话的保健医生,能洗脑,脑子上每一条沟沟坎坎都不放过。一切都像是设计好的。萧萧说她对这戏又熟悉又恐惧,可谁知道她真的能把台词背出来,而且挑的每一句都那么锋利?我为什么偏偏就在前一天去看了那场戏,所以听她念台词就好像对上了密码?明明是初春的黄昏,可我分明看见:配上那些台词,萧萧右手握着的半截玻璃瓶闪着盛夏正午的强光。

总而言之,在那个瞬间,我把钱转给了萧萧。五万块,一分不少,我甚至没有来得及计算这两天我耽误了多少正经工作,耗掉多少手机流量。我有权扣掉一点手续费的是不是?在那一刻,我相信萧萧就要死了,或者像布兰琪那样被人送进疯人院。我想不出还能用什么办法救她。这事你真的没法怪一个骗子。他能想到的最重要的事,最他妈浪漫的事,就是转账,转账,转账。

玻璃瓶和手机一起落到地毯上。五分钟的沉默加上从萧萧喉咙里释放的变调的呜咽。呜咽变成狂笑,上气不接下气那种,笑到你以为她已经窒息。走廊另一头已经有人听到了动静,有脚步声在向排练厅靠近。我一猫腰,一个滑步,从相反方向滑出大楼。我用最快的速度狂奔,一直滑到家门口才相信不会有人来抓我。打开手机,一条消息从萧萧的窗口弹出来。

——我卖。我卖还不行吗?我以为,不能复制的时光,蚕豆大的婴儿,我的爱情,这些都是有市无价的。但您出了价。那咱就成交。发票您收好。

我想问你没事吧,刚按发送键就被退回来。根本不用我卸掉电话卡,萧萧已经把我拉黑了。我难过地想,在拉黑之前,她本来可以发一张商场或者发廊的照片给我,让我知道,我挣来的钱有没有变成毛茸茸、雪雪白的狐狸毛皮,或者五十次卵巢护理。那样我会好受得多。

后来,你总算找到了李波扬。你看到他穿着花格子呢西装的背影。背影被框在长方形里,两个人的两只手按住他的肩膀。等他转过来,脸上被打了马赛克。那是个法制节目,叫“警钟长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