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部 呼叫转移(第11/20页)

相比之下,你至少能看懂萧萧上班的地方是一家杂志社。你甚至在安吉拉的发廊里翻过这本杂志。就那么孤零零的一期,扔在一张脏兮兮的紫色条纹沙发上。那些等着强尼做发型的女人对这本没兴趣。她们说黑白照片太多了。“杂志有点卖不动,主任让我们每人包一百张订单。”昨天萧萧在微信里说。这句话前不着村后不着店,就像落在一片洼地里,周围全是戏剧、诗歌和抽象画。你倒是很高兴,因为总算有一句是你能听懂的。卖得动才怪啊,你握着手机笑起来。你很想告诉她,黑白照上看不清衣服的细节,发廊里的女人们不可能拿着这样的杂志到网上搜同款,或者到马路对面的裁缝店照着做一件。

你当然没有这么说。因为冯树不会这么说。萧萧也并没有指望回答,她只是停顿了十几分钟,就跳过这个话题,说到一部他们一起看过的老电影。“真正的方法派,”她说,“现在哪还有这样耐磨的表情肌?”你来回读了三遍,照着镜子比画,还是不明白表情肌到底指哪块肉。实际上,你觉得大部分问题她都不在乎有没有答案。她只需要那么一个窗口,让她感觉到冯树在听她讲话就可以。

你抬头,视线越过波浪形的矮墙,打量这栋三层小楼的立面。你不知道她在哪个窗口。你只知道她今天确实来上班了,因为一路上她都在刷朋友圈,拍一地落花,配一句诗,再抱怨一声:春光如此明媚,上班如同谋杀,谋杀逝水年华。

两天,仅仅两天,你就觉得跟这个叫萧萧的女人已经认识了两年。你很奇怪她有那么多无关紧要的话可以说,有那么多云里雾里的表达方式,有那么大段大段的空闲。如果有人能给你找一份清闲的工作,有事没事陪你看个电影告诉你什么叫表情肌,这个人值不值得你像天神一样仰望他,值不值得你抱着手机从早到晚地等他?你说不上来。

你想起那年旷了省城复读班的课,揣着攒了十年的压岁钱,来到这座城市。你摸黑敲开表姨家的门,看着他们正在收拾碗筷。你咽了下口水,没有说下了火车以后你什么都没吃。后半夜你从客厅的沙发上滚下来,用一叠餐巾纸捂住不停流血的嘴唇,一声也不敢吭。你在长途电话里跟妈说再提一句高考就别想找到你了,一本既然没希望,就干脆什么也别上。再有人把你绑到什么工厂什么小镇里喊着口号补课,你就死给她看。死给她看这种话有点娘娘腔,这你知道。尤其是,在表姨的客厅里对着电话这样嚷,对面沙发上的表妹能清楚地看见你脸上挂着一泡冰凉的鼻涕。但你顾不得了。你要说的是你早就想说的:那些拼了命考进二本的同学,最好的结局也不过是在省城当个公务员。你不喜欢实现命中注定的事。实在逼急了你还会反问你爸,如果做人就该认命,那你当年为什么要从县城跑到省城去?

你说这里什么都好,表姨夫在驾校里当教练,跟着他不愁没饭吃。你没有提的是,表姨夫的学费一分钱也没少收。孝敬教练的两条烟你给不起,就替表姨家拖了两个月的地板。他们倒是不需要你洗碗,因为你总是知趣地找个借口,在外面混完饭才回去。你发现人的胃是有弹性的。那段时间你总是有很多新发现。三顿当然可以,但两顿其实也行。哪怕只有一顿也是不会死人的。你后来心平气和地想,这一切还是公平的。当然很公平,毕竟你白白蹭了他们家两个月的沙发。

公平这两个字,你是在来到这座城市以后才真正弄懂的。好多看起来说不通的事情,只是因为你没在心里搁上一把秤。城市越大人越杂,品种越是翻得出花样,你可以往秤上搁的东西就越多。冯树心里当然也有秤,他们管这种更精致的秤叫天平。在冯树的天平上,一头是萧萧的眼泪,另一头是那个从美国空降下来接管他的老婆。你猜,冯老师心里有点过不去的时候,就往萧萧这一头加了一份工作。然而,现在的问题是,萧萧不再只是萧萧,萧萧说她怀孕了,这块新加的砝码该怎么算?也许,你隐隐觉得,在摇摇摆摆暂时没法平衡的瞬间,你赚钱的机会就来了。

你低着头又在弄堂里转了一圈,走到弄堂口再折回来。这一带你熟得很,弄堂口出去右拐就有一家据说是老字号的点心店。那里的豆腐脑和小笼馒头好吃得让你完全可以忽略服务员的态度,你甚至学会了两句本地话,学会笑着接过他们摔在你桌上的滚烫的碗,夸一句真灵。按平时的节奏,你现在就该坐在那里,踏踏实实吃一顿早午饭。然而你没有走出去,因为在你的手机上,萧萧安静了一上午的窗口突然亮起来。

窗里亮着一排照片。你犹豫了一下,一转身走进杂志社旁边的一家小咖啡馆。你当然从来没在那里花过钱,可你以前在门廊里蹭过他们家的无线网络。今天还是很好用,刹那间所有的照片都像花朵一样在手机上舒展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