最后的叹息(第5/9页)

他一用力,那个风镐的一端吭吭凿他的身子,另一端就凿岩石。他觉得就像一个壮汉在不停地用拳头捣自己似的。它一捣,他就用力地按住,它于是就要不停地狂跳,一下一下轰击他胸脯上的肌肉。他不停地骂着,骂声被它巨大的轰鸣全部盖住了。他在骂:“你这个王八蛋,我要一口气把你凿穿,你这个王八蛋。你这么乱蹦乱跳的到底是哪里出了毛病?我日你祖宗,你妈的!我让你偷懒,你妈的!你妈的!我这个没爹没娘的孩儿遭七七四十九难也要把你凿透啊!你妈的,我是没爹没娘的孩儿谁也不怕,我就是来对付你的!你妈的,你妈的,冤有头债有主,我这个没爹没娘的孩儿奔到天边也要把你逮住!你妈的!我让你乱蹦!再蹦!”

他骂着,唾沫飞溅,以此来抵消说不出的那股拗气。所有的骂人话、粗话,早就跟那些流浪伙伴们学成了。那时候无论他们高兴还是愤怒,总是撒开丫子在野地里一阵狂奔,一边跑一边骂。有时候他们在秋天的原野里骂着跑着,一脚踢出土里的红薯,然后一个猛子扎过去,就像在海里潜水一样,把半卧在土里的红薯捡起来,在袖子上擦一擦,咔嚓咔嚓咬起来。流浪汉的头儿喊着:“老天爷饿不死瞎眼野鸡,咱大睁着眼,个个都是大活人,怎么就会饿死了呢?日他奶奶,见了好吃物尽吃尽拿,哪个敢惹了咱伤了咱,咱拿块大石头把他的头砸破,让他死。”“死呀,死呀!”大伙儿喊着、跑着。这不过是在兴头上说出来的大话罢了,其实他们见了村落、见了一群一群的人,都要小心地躲开。他们不惹任何人,只有到了空旷的野地里才高兴地大呼小叫一会儿,这样会觉得身上轻松,从里往外热烘烘的。他们最高兴的时候就是吃饱了喝足了,躺在太阳晒热的白沙上七仰八叉睡上一觉。“哎呀,好热呀,好舒坦呀!”那时大伙儿都这么喊。晒了一会儿,他们又开始脱下破棉衣抓虱子。“虱子这东西呀,是穷人的贴身宝物,没有虱子的人就没有人味儿。尽管咱这么说,俺逮到你还是要咔嚓一下把你整死哩。小日子多舒坦,不愁吃,不愁穿,愁个什么哩?啊?愁的是没个媳妇搂上打转转!”

流浪汉的头儿总是扬着手四下里问和喊。年轻的流浪汉蹬着腿,把沙土蹬一个大坑,一边蹬一边笑嘻嘻地说:“有个女娃搂搂就好了。俺上一回进城,见了个城里女娃戴了眼镜,脸像发面馒头那么白哩,穿了花裙子,高跟靴子在街上一走一颤巴、一走一颤巴。吓!腰上还捆了个电镀裤腰带。馋死俺了,馋死俺了!”大伙儿哈哈笑。接上又有人讲起了荤故事。有人问庄周:“你这辈子搂抱过不少好娘们儿吧?”庄周粗声粗气地说:“天天搂抱!”领头的一拍膝盖:“坐着飞机吹喇叭,想(响)得高!”没有一个人相信庄周的话,因为他们都不知道庄周的身世。庄周就是那会儿学会了像他们那样挠痒:把衣服解开,五根手指弓起来使劲地挠,发出“刺棱刺棱”的声音。这种挠法真舒服啊,只有最粗糙的皮肤才能发出这种声音,也才能享受这种挠痒法……这样的日月啊!这样的好日月啊!

庄周抱住了风镐,想的全是那样的日月。风镐不停地抖,他就用力把它固定住。他说:“嘿!你抖哩,你抖个狗!你就是俺怀里的娘们儿,你越抖,俺越搂哩!搂住你,叫你抖,叫你抖!嗯,俺按住了,像按住一头小肥猪。奶奶的,我日你妈,嘿!你再抖,你再抖!”

他用拳头把风镐的一个地方砸了两下,发着狠,咬着牙,干得越来越带劲。旁边一个人竖着手拇指说:“嘿!来了个古怪东西,脑子兴许有毛病,喊着干。嘿!好大力气,好东西。回头该告诉头儿脑儿,给他加上工钱……”

只有后边一句话庄周听得清楚,他哇哇大叫继续干起来。有一个更小的声音在他心里嘀咕:“冉冉啊,小姑娘啊,说不定跟上我一口气走到头的老婆子啊,钱来啦,病好啦,两个人走到老再也不做‘路倒’了。说不定咱相扶着往前走,吃了上顿不愁下顿,高兴了就可着嗓子唱小曲儿,困了拱到草窝里就睡。有了钱割一块花布,给你做个小棉袄,穿上在雪地里打滚儿也不冷。冉冉哪,你这会儿怎么样了?听老妈妈的话,帮老妈妈做点小活计,老妈妈好啊。你伏在她怀里,身子一缩,还不就成了她的娃?老妈妈好哩,闭了眼跟她拉呱儿吧。夜里点上油灯,东拉西拉,拉到热闹地方就嘿嘿一笑,心里就不会有愁事了。你找了个好妈妈,我替你找的。热乎乎的大炕,尽睡尽睡。你只管好生等我哩。你哥,不,你男人这时候手里抱着个摇头摆脑的家伙凿大山哩。只等把大山凿透的那一天,呼啦一家伙,金子就涌出来了。这金子啊,是狗头金,晃得人眼也睁不开,我抓起一块就跑,一口气跑到你跟前,往你怀里一推,你就该笑哩。笑眉笑脸抱着它,一块儿去医院,有病怕个啥?金子一扔,什么病还不得吓跑?只等你治好了病,头发上有了光亮,浑身上下软绵绵胖乎乎的时候,咱搂起来就睡哩。那时候说不定咱还在窗上贴一个小红花,在门上贴一对小春联。咱在荒山野地里搭这么一座小草庵,圈个小院,再养一头猪和几只鸡。囤里的粮吃完了,鸡也下了蛋。咱高兴住这草庵就住,不高兴住就一摆手,沿着大山和平原、沿着大河套子一顿好跑。跑啊跑啊,跑它一辈子,练出个好身板好腿脚,听它一路好故事。热热闹闹,热汤热水。不过呀,冉冉,你可别问来问去,琢磨我的来历、问我的身世。我什么也不讲,跑出来就是跑出来了。跑出来的人就是没爹没娘的孩儿了。我不是城里人,我不是城里那个小窝的人,我是我自己,是光棍一根,吃百家饭串百家门的人,是一个哩哩啦啦唱歌、走到哪儿都能混上一顿、然后就扯着嗓子喊‘卖锡壶’的人。一个锡壶卖上一辈子,卖到云开日出的时候。那一天,咱就把那个锡疙瘩‘吭哧’一下扔进山沟里。你别问我的来路啊,千万别问;你只要知道我是一个知冷知热、牵上你的手往前走的好男人就成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