最后的叹息(第4/9页)

他还想起了城里的朋友,想到了阳子那一伙。一点住院费,一点押金,回城筹集当然不成问题。不过有了海边茅屋的那个黄昏,他明白自己再也不该到城里去了——他不该在此时此刻走近朋友。就是这样。他很固执。朋友、真挚的友谊、纯洁的东西,这一切决不可在逃亡之路上、在人生最为窘迫的时刻里去寻求它们的庇护。他觉得自己的自尊之树任何时候都没有像现在这样,在心田里长得如此茁壮高大。也许有人从根上误解了自己,将其当成了一个胡言乱语、狂妄和没有节制的人。他们错了,他现在越发认定他们错了。如果在过去,他可以把她扔在一个医院里,然后撒腿就跑;那时候她就成了一个无依无靠的人;他会希望医院大发慈悲,带着委屈挽救一个生命垂危的人——他将在远远的地方观望。他那会儿会安慰自己:这是迫不得已才耍了一个花招——对不起了,你们对一个流浪汉还要怎样?对一个生命垂危的流浪女人又能怎样?可是现在他明白:这一切都行不通了。这个世界啊,别人的心要比你硬得多。一切都离不开钱,没有钱就没有一切。过去讲“时间就是生命”,而现在却说“时间就是金钱”。连“时间”都变成了“金钱”,那还有什么不能在金钱面前屈服呢?时间可以让一切都屈服啊。我可以对其发出一万声诅咒,却没有能力抗斥金钱的魔力。眼下我就不得不屈从于它,向南,步步登高,迎着那些险峻的大山走去。

什么活儿最苦最累? 什么活儿挣钱最多给钱最快? 他不停地这样问着。

他终于打听到了淘金队。路上的人说:“你过了砧山,到西边去找那些‘敢死队’吧!”人们把从南方来的淘金者叫成“敢死队”。所有到他们包工队里去做活的人一个月可以结算两次,那些人可算是最舍得给钱的主儿了。不过在那里干活等于玩命,那儿几乎没有任何安全保障,钻洞子不过是蒙头往里猛跑、猛干。镐头、钻子、炸药、拖车,每天打交道的就是这些东西。洞子里随便什么东西都可以把你干掉,磕破了皮就流血。每个人对付的都是坚硬的石头啊……

庄周却无比欣喜。他高兴极了,手舞足蹈地往前。他开始唱歌,唱那些谁也听不懂的流浪汉之歌,迎着人们指点的方向直奔而去。他在心里说:“我寻觅的就是这样的机会、这样的地方。冉冉,你有救了。我要去开金矿,我要去钻金洞子!”

就这样,他差不多是脚不沾地奔跑了两天,翻过了高大的砧山,接着就听到了四下里响起的隆隆炮声。那儿简直是开始了一场战斗。远远就可以看到冲腾而起的一股股烟柱。他想:怎么在地表放炮呢?问了一下才知道,那是一些零零散散的采矿者,他们要在裸露地表的矿脉上掘坑,而那些“敢死队”却要找一个矿脉露头,然后斜着往下打洞……

他绕着零零星星的炮声往前。这里到处插着一些小旗,问了问才知道有旗的地方就是最危险的地方。到了一个山坡上,当他看到一个个帐篷、一座座简陋的小房子时,就知道卖命的地方到了。不过,他在这些帐篷旁边仍然问:哪里玩命最狠?哪里给钱最多?哪里交钱最快?

“这是个直爽主儿!”一个老太太说。

她在那儿搓衣服,用嘴巴噘了噘前边。

抬头看去,那是一个小板房,里边大白天还亮着灯。他敲敲门进去,见三五个人正在打扑克。他说明了来意:

“俺是来挣苦命钱的!”

一个人放下扑克牌:“该不是抓一把就走的主儿吧?”

“我如果手不老实,咱们当场立约,抓住了,把手给我砍掉。”

那人哈哈一笑,取一支烟点上:“你说得倒痛快;不过说也是白说,要能抓住,还愁没法整治?怕就怕抓不住你们这号的。上一次来了一个家伙,长得跟你模样差不多,干了七八天活,偷走了好几千块钱。几千块在俺这儿不算什么,可是俺没把那个小子的手剁去,自己的手就痒得厉害。”

旁边一个大胡子一边出牌一边说:“还费那个劲啊?剁手还得溅一身血。抓住他一把推到旧洞子里得了……”

庄周反复解释他不是那样的人,后来干脆照直说:自己家里人病了,没有钱治,他是急着出来挣钱的,险活累活都不怕,只要快些挣钱把人救活就行。

4

庄周加入了“敢死队”。

他觉得自己像一只大土拨鼠那样,打一个滚儿就钻到了地下洞穴里。他从来没到过这种地方,觉得这里真像连通的坟穴。哗哗的淌水声,走路声,吆喝声,吭吭哧哧的憋气声,凿石头的风镐声,响成一片。他被工头领到最顶端,然后给他一个大个的、不停抖动的风镐说:“来吧伙计,有力气就按住猛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