最后的叹息(第3/9页)

“你在这儿有个亲戚吗?”

庄周摇头又点头。

“这儿是你的什么人?”

“妈妈,啊,不……”他摇头。

离那个小院落只有一百多米了。他们坐在灌木丛中,盯着院门出神。小房子又冒出了炊烟。他们这样久久呆坐,不吭一声。天越来越黑,小院的轮廓也模糊了。庄周咬了咬牙,扯着她的手说:

“走吧!”

他牵着她的手一直走到小院跟前。拍着门板。出来开门的脚步声响起来。庄周激动得浑身打抖。又是那个白发苍苍的老太太出现了。她开了门,马上“啊啊”两声,往后退开几步。

“老妈妈,是我,还记得吗?”

“是你这孩子呀!又转回来了?屋里来吧!”

庄周又从身后把冉冉牵了出来。老太太更加吃惊。“这就是我的妹妹,我失散了很久的妹妹,我把她找到了。我想把她送给您看看。”

老人拍着膝盖:“老天长眼哪,老天长眼哪!你兄妹俩都是苦命人哩。快进来吧,进来吧。”

他们在老人的身边待下来。

冉冉的病好像好了一半儿,腿脚轻快地帮老人收拾东西、做饭。老人问长问短,闲下来就握着她的手端量,抚摸她的头发,说:

“哎呀我娃儿,好哩,你这闺女真长出了个模样,就是身子骨太小了……”

“大娘,俺身上不太利索,有病,等俺病好了的时候,俺要把你当成亲戚走动。”

老人笑了。她多长时间没有这样高兴过了:“我娃儿,俺有个男娃,比你大些,也许就和你这么大。他在山里做活。俺那娃儿勤快、壮实,是个好娃儿哩。”

冉冉没有吭声。她知道所有的老人看见自己喜欢的姑娘就要想到儿子。冉冉的眼睛转过去寻找庄周。庄周正在那儿用斧子给老太太劈木头。他干得全身冒汗,头发梢上都冒着热气。

晚上,庄周和冉冉又睡东间屋那个大炕了。老人不停地往灶里填柴草。他们俩紧紧地抱在一块儿,午夜之后还在说话。他们在夜里约定:她就在这儿等他,他很快就会出门搞到一笔钱的。庄周说只要肯下力气,在大山里挣钱并不难;他听人讲过:有人在这儿拼着力气挣一年钱,然后回家盖起很大很大一座屋呢!庄周把脸伏在了冉冉胸部,觉得自己第一次找到了这样的归宿感。他觉得自己的命运一下子系在了这个萍水相逢的女人身上,这在过去是绝对不可理解的——它在那些城里朋友眼里又该作何评价呢?不知道。他只知自己独身一人的日子、抛却世俗的日子已经很久了,而且今后也将义无反顾;一瞬间决定的关于命运的事情,总是极有意义,也总是难以反悔——弃家出走,结交那些流浪朋友,这一切他从没后悔过;而这一次……他不知该怎么说。他把脸久久贴在她的胸前。

这天黎明,他们约好:她一定等待,他很快就会返回。就这样,庄周把一个害了重病的姑娘托付给一位最好的山地老妈妈。他告诉老人:他要到山里去一趟,少则二十天,多则一个月,他一定会回来的。

老人收留了他的姑娘。

3

庄周直到踏上了南山之路还在琢磨:他是否可以用另一种方法搞到钱。他想得很细、很多。比如说,他可以从那些流浪朋友手里借到一点钱;如果在过去,这是再容易也没有的事了,因为他深知那些破衣烂衫的朋友常常可以搞到很大一笔钱,他们除了打工,还有各种各样的办法,虽然那些真正的流浪汉从不取不义之财。除非万不得已,这些人不会单独投入打工的队伍,因为所有这样做的人几乎都没有太好的结果。他们发现来自四面八方的打工者有着极其特殊的等级观念,尽管这些人也含辛茹苦地工作,可是有人对来自另一方的流浪汉总是不太信任,有时简直不屑一顾。在一些人眼里,陌生的流浪汉是一些懒惰的或精神有毛病的人,他们来劳动的同时一定还在打着另一些奇奇怪怪的主意。有人特别怕来路不明的流浪汉趁机偷东西。因为的确有极少数流浪汉在他们赖以生存的那个环境里犯了大忌,被永远地逐出了那个地盘,他们迫不得已才出来打工。总之关于流浪汉的千奇百怪的误解到处都是。

庄周最后的思绪停留在那个海边朋友身上。那儿是海滩平原,本来是一个最好的藏身之所,可惜如今不成了。那个黄昏离去时,老宁拿来了钱。自己为什么要拒绝呢?这时他有些后悔了。为什么要拒绝?不知道,反正那时候,或许还有现在,他都要拒绝。用这种方式刺激自己的朋友吗?他没有那样想过。可是现在他如此地需要钱,如此地需要……他终于明白了,即便是好朋友之间,人也仍然没法放弃自尊;即便是在逃亡之路上,人也没法放弃自尊。原来它是埋在心底的至为珍贵的东西,它一直在那儿执拗地抵抗着。贫穷、苦难、友谊,无论是什么都不能剥夺它。眼下,不仅是它在阻止自己走向那个茅屋,还有更可怕的事情:他决不愿把一种危难带给自己的朋友。由此他在想:宁可经受更大的侮辱、困苦和皮肉之苦,经受不可忍受的伤痛,也要凭自己的双手去奋力赢得!这真好像是冥冥之中的一种使命。他要凭自己的劳动、他活下来的力量,去挽救一个不幸的女人。她受过侮辱,于是他越发把她看成自己的同类。“被侮辱与被损害的”——蓦然间他的脑海里闪过了这样一句话。是的,正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