最后的叹息(第7/9页)

庄周说:“还要怎么?还要怎么?”

那个年老的人重新在他身上搜起来,什么也没有搜到;刚要松手的时候,那个老人突然笑嘻嘻地捏了捏他的下体。庄周大喊一声:“羞煞我也!”他想用这一声叫喊来蒙骗对方,谁知那个老者心里明白了,让人把住,“呼”地一下把他的裤子脱下,接着又把他的短裤给揪下来。那一沓钱也被取走了。

庄周发出了哭声。实际上他一滴眼泪也没流。他说:“哎呀我日你妈,好狠的心,人心都是肉长的呀……”他这样喊着,连自己也感到奇怪:在关键时刻怎么有那么多流浪语言脱口而出?最后他们总算把他放了……

就这样,庄周仍在心里庆幸。因为鞋底下还放了二百多块钱哩。他在心里赞扬起自己来:“妈呀,我真有心眼!”

……

撒开丫子跑啊,不歇气地跑啊,庄周一个劲在心里念叨:快!快!快回那个小屋呀,快去找她们娘儿俩呀。他这时候已经完全认定了母亲和女儿在那个小院里等他。他的眼窝湿了,一颗心噗噗跳。只有在这个时候,在渺无人迹的荒山野地,他才明白做一个无爹无娘的孩子是多么痛苦,而一份有着有落的生活又是多么甜蜜。“跑啊跑啊,我这就奔回那个小院去……”

他翻过一道道丘陵,然后直奔那道河谷。不知跑了多久,身上的衣服都被汗水湿透了,风一吹,顺着硬硬的衣领灌进去,一阵冰凉。

好不容易才找到那道沟谷。他开始遇到稀稀疏疏的行人,他们都在谷地一侧,从那三三两两散落在坡地上的房屋里走出,向这边指点着,吆喝说:“嗬,这个人一阵好跑!”他们惊讶地看着他,因为这时候庄周的衣服已破碎得不像样子,它们在风中飘动;还有那长长的又脏又乱的头发,远远看去十分怪异。他们伸手指点着,有人还用双手做成喇叭向这边喊一声:

“喂,伙计,你怎么啦?”

庄周头也不回,充耳不闻,只在心里大声吆喝:“俺是野人庄周哩!”他不敢喊出声音,不敢把自己的名字报得山响。

跑啊跑啊,跑啊跑啊,他在淘金洞里、在路上,特别是天黑下来的时候、一个人静思默想的时刻,什么都忘记了,可他惟独记得那个在逃亡之路上遇到的姑娘。冉冉,为什么我一下子拥住了你再不放开?你又矮又小,温温吞吞,两只小手像猫爪搭在俺的肩上。你两眼又大又亮,看得人心慌。俺庄周一人吃饱了全家不饿,满山遍岭痴跑,什么人没有见过?什么事没有经过?怎么单单就迷上了你搂住了你?你挣呀脱呀,你往哪里跑?你忘记了这荒山野岭上,咱才是一路人。顺着这个念头往前想,他觉得一切的一切都不算什么了,都有点合情合理、有滋有味。他觉得再大的苦楚也能够忍受,也不会抱怨。他甚至想:有一天,当那一场天大的误解把他罩住了,他真的成了那场凶杀案的要犯被擒住时,在严酷的刑罚之下他都不会抱怨。他什么都会熬过去,因为他要一声连一声喊着冉冉的名字,那样就会熬过去。

就这样想着,他伸出手来往前猛地一按一推,呼叫起来:“苦命孩儿,多好的姑娘,快伏在俺身上,让俺亲亲小嘴儿。哎呀我苦命的病娃,咱生生死死都在一条路上了,俺这辈子也不会嫌弃你、扔下你,俺要领着你一溜小跑翻过南山。跑啊跑啊,哪里的日子滋润咱往哪里跑,哪里的人缘好咱往哪里跑。咱专找流浪汉成群结队的老窝,回到他们脏乎乎香喷喷的大铁锅下边烤火。饿了就舀一碗米汤,锅里有地瓜、山药、花生,还有没剥皮的毛豆。呼噜呼噜喝上一碗,浑身冒汗,躺下搂巴着呼呼大睡,直睡到日头高照、野鸡呱嗒呱嗒叫——这时候抖抖破衣裳,找个水洼把眼睛抹一抹,眼就睁开了……

他咕哝着,哈哈大笑。他差不多看见了冉冉一抿一抿的小嘴,看见了她在风中撩动的长发。他又小声咕哝出来,像一个不停咀嚼的老鼠。他咕哝:“好闺女,天下没有走不通的路,也没有治不好的病,要紧是你得咬住牙,只要能到医院里去就什么都成了。钱不够咱还有法儿,要紧是先躺在小白床上让他们给调理调理。等你病好了,身子壮了,咱无牵无挂一起沿着大河比着劲儿跑。你跑累了我就揣上你,背上你。天黑了咱就找个背风的地方,扒开草窝钻进去,直睡到大天四亮才出来。那些早起上山做活的人看见咱,咱也不用怕。他们会问:‘哪来两个草娃?’咱就答:‘俺是两口子,也是兄妹俩,一辈子就靠吃野物活命,靠喝山落水解渴。大鱼大肉不嫌腻,野菜草根也能嚼。俺想趁着天暖在这草窝里生个小娃,搂抱在怀里吱哇乱叫,就像黄鼠狼欢欢喜喜得了一窝小崽儿。你说说,那时节咱该是多么欢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