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次转变(第20/32页)

最后我们终于上了大路。雨后的路面布满水洼。我们没法看到很远,不得不缓缓前行。我们不时会经过一座锥岩。经过之前和之后的一小会儿,会感觉它是高悬在夜空中,标示着到城里的距离又缩短了一些。城里很热闹,但并不喧嚷。四处散布着街灯,但并不是太亮。城中心这儿那儿,荧光灯将商店橱窗化作一个闪亮的盒子,不是为了展示那些堆放得杂乱无章的劣质货,而是为了吓走小偷。微弱的蓝光仿佛在嘲弄你的目力,并不能将街上的黑暗驱开多远。白天,这儿会有一些等着有人雇他搬东西的男人整个早上或下午叉着两条腿坐在商店台阶上。而此时,在这里晃荡的则是另一种人,他们在等着看能不能弄到什么从军营那边来的新货。阿尔瓦罗说:“最好别去招惹这些家伙。你罩不住他们的。”

就像之前在庄园周围的小路上绕来绕去,这会儿他是在城里僻静的小街上转悠,还不时从路虎上下来,跟他看见的某个行人低声聊上几句。他说他是在找一个跳舞的好地方。这种地方总是在换,他说。去那里比去酒吧好。酒吧有时候会很野蛮。在酒吧里,你要对付的不仅仅是女孩,你还得对付她的保护人,而她的保护人说不定就是在街上晃荡的那些人中的一个。酒吧里也没有房间。要是你找到一个女孩,你还得带她出去,进到城里房子之间的黑巷子里,或者去城郊非洲区——也就是所谓茅草区——找处房子,而你自始至终都得看那个保护人的脸色。对士兵来说,这没什么,对庄园经理来说,可就不妙了。要是和保护人闹出什么不愉快,消息就会立刻传到庄园里,工人们就会来找你麻烦。

最后,我们到了阿尔瓦罗一直在找的那个地方。我以为那是个有“房间”的地方。他说:“这就像是老人们说的,只要你问得够勤快,就能到罗马。”我们来到小城边缘,柏油路没了,继之以土路,被雨水冲刷得沟壑纵横。夜色黑沉沉的,只有零散的几点灯光,四周一片寂静,连路虎的关门声都显得刺耳。

我们面前是一幢类似仓库的房子。屋角高悬着一个带着金属罩的灯泡,灯光昏暗,飞蛾环绕(季节的缘故)。门前的空地上停了几辆车。我们发现有几个门卫模样的人(或仅仅是看客)坐在仓库地势较低的一侧的矮墙上。其中一个人告诉我们该往哪儿走,我们于是沿着仓库和矮墙之间的一条混凝土小巷走到另一栋类似仓库的房子前面。里面传出音乐声。一扇小门开了,一个手持警棍的男人放我们进去,我们两个都塞了点钱给他。入口的走道狭窄黑暗,我们转过一个U形弯,来到大厅。蓝色灯泡照亮了一方小舞池。两对男女正在跳舞——男的是葡萄牙人,女的是非洲人——舞池另一头,墙上黑黢黢的镜子或是瓷砖映出他们模糊的身影。房间里摆满了桌子,桌上点着矮矮的灯,但看不清楚究竟有多少桌子旁边坐着人。我们没有往里走,就坐在舞池边缘的一张桌子旁边。对面几个女孩转过头来,仿佛是前一天下午我们看到的那些衣着鲜亮、招摇过市的交际花。等我的眼睛适应了微弱的灯光,才看清舞池对面的女孩很多并非内陆来的村里姑娘,而是从沿海地区过来的,祖上是阿拉伯人。两名非洲侍者和一个瘦瘦的穿运动衫的葡萄牙人——我猜是老板——在桌子中间穿梭。那葡萄牙人走到我们跟前时,我发现他已经不年轻了,一双眼睛异常沉静,仿佛他与周遭的一切全然无关。

我希望自己也能如此超然。但我并没有学过这样生活,我满怀羞耻。那些女孩都是非洲人。只能是非洲人,我想。我不知道那两名侍者是否会有点难受。那些女孩那么小,那么蠢,我想她们根本没有意识到这么做是在滥用自己的肉体,抹黑自己的人生。我的想法带着故乡的种种不幸的印记。我想起母亲,想起可怜的父亲,他几乎不懂什么是性。我也想起了你,萨洛姬妮。我想象那些女孩也可能是你,于是我的心抽紧了。

阿尔瓦罗却无精打采。他一踏进这栋黑黢黢的仓库就蔫下来。乡野中的性才会让他兴奋,每个月都有一批鲜嫩嫩的天真女孩,刚来过第一次月经,向他挺起小小的乳房。而在这个改造过的仓库里,情形完全不同。我想军队进驻之前,并没有这样一个带“房间”的地方。它对阿尔瓦罗来说也是陌生的。我想,尽管以向导自居,但他其实也是初来乍到,有点紧张,需要我的支持。

啤酒下肚,羞耻感消失。我瞧着蓝色灯光下跳舞的人们,瞧着他们模糊的身影在与墙等高的黑镜子所构成的神秘空间里晃动。我从没见过非洲人跳舞。在我过的那种庄园生活中,没有这样的机会。那些女孩一开始舞蹈,就如同受到了神的点化。动作并不夸张,有时反而很小。女孩舞蹈的时候会将一切纳入舞姿中——她和舞伴的对话,侧过脸去对朋友说的一句话,一声欢笑。这不仅是欢愉,而仿佛是某种更深沉的灵魂在舞蹈中得到了释放。每个女孩身体里都锁着这样的灵魂,无论她是美是丑,有时能够感觉到它是某种更大的东西的一部分。当然,由于我的背景,我想到非洲人时常常从政治角度出发。而在这个仓库里,我开始意识到非洲人心灵中有某种东西是我们这些局外人所不得而知的,是超越政治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