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次转变(第14/32页)

起先,我仅仅是希望融入这种生活,富有,安全,完全超出了我之前的想象。见到陌生人,我会浑身紧张。我不想看见任何人怀疑的眼神。我不想有人提出什么问题,让我当着安娜的面无法回答。但没人提这样的问题,人们有任何想法都只是留在自己心里。安娜在这些庄园主中很有威信。很快,我的神经放松下来。而大约一年之后,我开始理解——我自己的背景有助于我理解——我踏入的只是一个半黑半白的世界,我们的许多朋友在内心深处都把自己当作二等人。他们不是完全的葡萄牙人,成为完全的葡萄牙人是他们的志向所在。

待在这些半黑半白的朋友中间,就像待在那个海滨小城里。驱车前往小城总像是在冒险;但不过一个小时左右,一切就都变得乏味了。同样,星期天早上开车去某处庄园宅子吃午餐,起先会觉得新鲜,满怀期待,但在宅子里待上一个小时左右——身边都是些丧失了魅力的人,他们的故事也已听得滚瓜烂熟——就已经没什么可说的了,我们大家都很高兴能够吃吃喝喝这么长时间,直到下午三点,太阳还高高地挂在空中,我们可以坐上各自的四轮驱动越野车出发回家。

对于这些土地赠送的朋友和邻居,我们的了解甚为粗略。我们看到的他们,是他们选择展现给我们的样子;而每次见到的都是他们的同一面。他们就像是我们在学校里研读的某个戏剧作品中的人,每个人都是一个“角色”,每个角色都可归纳为几个点。

比如,科雷亚夫妇就以其贵族姓氏为荣。他们也极爱钱。永远在谈钱。他们总认为大难将至。他们并不确定是何种灾难,也不确定这灾难是单单降临本地,还是会波及全世界,但他们觉得它将令他们的安全荡然无存,无论在非洲还是在葡萄牙。所以他们在伦敦、纽约和瑞士都开了银行账户。他们的想法是,一旦灾难来临,他们至少在其中一个地方还有一包备用金。科雷亚夫妇对每个人都提过那些账户。有时候他们像是头脑简单,有时候又像是在吹嘘。而他们真正的目的是要让每个人都感染上他们的灾难论,在他们的丛林朋友中间引起一场小小的恐慌,好显得他们开账户的谨慎行动富有远见,走在所有人前面。

里卡多是个军人模样的魁梧男人,花白的头发剃成军队里那种平头。他爱跟我练英语;他有很重的南非口音。这个大个子很不幸。他女儿曾经很有希望当歌星。殖民地每个听过她唱歌的人都认为她有天赋,会在欧洲成名。里卡多并不富有,但他卖了部分地产,把女儿送往里斯本接受训练。可她却在那儿跟一个来自大陆另一边的葡属非洲殖民地安哥拉的黑人同居了。女孩的歌唱生涯就此终结,她和家庭的联系,她带给父亲的骄傲和希望,也画上了句号。里卡多把他收藏的女儿所有的录音带都销毁了。有人说他逼女儿太狠,她在遇到那个非洲人之前就已经放弃唱歌了。某个星期天的午餐会上,主人开始播放那女孩唱歌的录音带。这么做(我和安娜事先已经得到通知)并不是为了伤害里卡多,而是为了赞美他和他的女儿,帮助他摆脱痛苦。那位主人新近在家里找到那盒没有标签的录音带;那是他以前录下的,都已经忘记了。而此刻,在炎热的中午时分,望着室外的明亮日光,我们大家倾听着那女孩用意大利语,接着用德语演唱。我很感动(尽管不明白唱的是什么),这样的天赋和雄心曾经出现在这里的某个人身上。里卡多没有失态。他垂着头,流着泪,微笑里包含着旧时的骄傲,而他女儿的歌声从录音机里传出来,带着多年之前的希望。

诺伦尼亚夫妇是我们中间的贵族,纯正的葡萄牙人。他身量瘦小,据说出身高贵,但我不清楚其真实程度。她有畸形或残疾——我从没听说过具体的情形,也从没想过要问——她跟我们在一起时总是坐着轮椅,由她丈夫推着。他们进入我们这个半黑半白的世界,带着极其细微的屈尊俯就的意味。他们了解这个国家,他们了解自己的处境,也了解我们的处境。有时能够感觉到,他们之所以打破规矩,只是因为那位太太身有残疾,不得不迁就她些。但其实,他们之所以加入我们的行列,是因为诺伦尼亚太太的特殊天赋。她能“通灵”。她的贵族丈夫很为妻子的这一能耐骄傲。当他们出现在某处庄园的星期日午餐会上的时候,他推着她的轮椅,瘦脸上的怒气中明显夹杂着傲气。我没有听见任何人直接说起诺伦尼亚太太的这个神通,连安娜也没有。只能凭感觉,而这种事情非常微妙,开始的几次我甚至毫无察觉。要发现这天赋的使用,得先对它有所了解。比如,某人会说:“我想明年三月份去趟里斯本。”轮椅上的诺伦尼亚太太就会欠欠身,并不特别针对任何人,温柔地说:“时机不对。九月份会更好。”她不会细说,不会解释;而我们不会再听到三月份去里斯本的事。而要是——只是为了说明——要是我那会儿不知道这位太太的天赋,贸然说“但三月份里斯本很美啊”,诺伦尼亚先生湿漉漉的眼睛里就会流露出厌恶的神色,说道:“说时机不对自然是有原因的。”他妻子则会把头转开,苍白的脸上毫无表情。我感到,她的神通,连同她的残疾和她丈夫的出身,使她成为一个暴君。她说什么都行,她想怎么轻蔑、粗鲁都行;有三四条、五六条充足的理由,没人会质疑她。我能看见她不时痛苦地抽搐,但我还是忍不住会想,也许她和她丈夫一回到家,她就会从轮椅上下来,一点事都没有。她为人求神问卜都是私下进行的,而且要价不菲;那些半黑半白的人非常多疑,参加他们的聚会有助于招徕生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