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次转变(第13/32页)

她之前从未如此清楚明白地说起那些故事,这使我担心,也许我泄露的有关自己的事情比我意识到的更多,也许她一直都知道我究竟是怎样一个人。我手头没有那本书;我曾想把一切都抛在脑后。安娜还留着她买的那本。但我不愿意去看,害怕会发现什么。

我几乎没有带去任何纸张。我留着两个笔记本,里面是我在家乡念教会学校时的作文和素描。还有罗杰用他那很有教养的字体写的几封信;出于某种原因,我不想扔掉它们。我还留着印度护照和两张五英镑钞票。那是我为逃跑准备的钱。安娜当我是个穷汉,而似乎从一开始我就知道总有一天我将不得不离开。十英镑不够我走很远;但那是我离开伦敦时身上仅有的钱;在我内心的角落里藏着祖先遗传下来的谨慎,它促使我定下了这半个或四分之一个计划,我想这至少能让我迈出第一步。那十英镑和护照以及其他东西一起装在一个棕色的旧信封里,放在卧室一张沉重的书桌的底层抽屉里。

一天,我发现信封不见了。我问了宅子里的人;安娜也问了。但是谁都没有看见,或者说都没有什么可说的。丢失护照比任何事情都让我忧心。没有了护照,我不知道该如何向非洲、英国或印度的官员证明我的身份。安娜说我应该写信回国申请一份新护照,这没有错。她以为官僚机构都是恪守规章,公正无私,虽然动作缓慢,但至少在动。我知道我们的机关是怎么办事的——我的脑海中清清楚楚地浮现出那幅画面:浅绿色的墙壁上,在头、肩和臀部的高度横着发亮的污垢,做工粗糙的木质柜台和出纳间,沾着黑泥的地板,嚼着蒌叶的办事员穿着长裤或围着腰布,每个人额头上都准确无误地画着种姓标记(这是他们每天的首要工作),每张桌子上都横七竖八地堆着各种褪色程度不一的旧卷宗,粗劣的纸张正在开裂——我也知道,我将在遥远的非洲久久等待,不会有任何结果。没有护照,我就没有身份证明,不能对任何人提出要求。我将被遗弃。我将无法行动。我越想越感到不安。有几天,我都没法想其他事情。这事开始折磨我,就像之前沿非洲海岸旅行时对于失去语言能力的恐惧曾经折磨着我一样。

一天早上,安娜说:“我跟厨子谈过了。她觉得我们应该找巫师。离这儿二三十英里就有一位出名的巫师。所有的村子都知道他。我已经叫厨子去找他了。”

我说:“你觉得谁会想去偷一张护照和几封旧信件?”

安娜说:“我们现在不能把事情搞糟了。绝不能提任何人的名字。交给我。我们甚至不能去猜会是谁。我们得把这事留给巫师处理。他是一个非常认真和自重的人。”

第二天,她说:“巫师七天之内到。”

那天,木匠朱利奥在他的工作间里找到了那个棕色信封和罗杰的一封信。安娜叫来厨子说:“很好。但还有其他东西。还是得让巫师来。”每过去一天,都在不同的地方有新发现——罗杰的信,我的笔记本。但仍然不见护照和那两张五英镑钞票,而大家都知道巫师仍然会来。最后他并没有来。就在他说好要来的前一天,护照和钱在书桌的一个小抽屉里找到了。安娜让厨子送钱给巫师。他退回来了,因为他并没有来过。

安娜说:“这事你得记住。非洲人或许并不害怕你我,但他们害怕彼此。每个人都能去找巫师,也就是说,即使最卑微的人也有力量。就这点而言,他们比我们余下的人过得好。”

我拿回了护照。我又感到安全了。安娜和我好像达成了默契似的,都绝口不提此事。我们再也没有提过巫师。但我脚下的地面却动摇了。

我们的朋友——或者说,我们在周末会见到的那些人——的庄园大宅距离我们的宅子都不超过两小时车程。大半路程都是土路,而这些土路各有各的急弯及危险之处(其中几条蜿蜒穿过非洲村落),任何事情,若路上花的时间明显超过两小时,就很麻烦。热带地区的白昼有十二个小时,而丛林的规矩是赶路的人应该尽量在四点前到家,最晚不能过五点。开车来回四个小时,中间午餐三个小时,几乎刚好占去一个星期天;再久的话就是考验耐性了。所以我们见到的总是那些人。我认为他们是安娜的朋友;我从不把他们当作我的朋友。而也许他们只是安娜连同庄园一起继承来的。我想那些朋友会说,我们也是他们这样继承来的。我们都是附属于土地的赠品。

起先,我以为这就是有钱人的生活,令人兴奋。我喜欢那些大宅子和环绕着它们的宽敞游廊(覆着九重葛或其他藤蔓)。从凉爽幽暗的室内往外看,明亮的天光和花园分外美丽——尽管你走出去就会发现外面亮得刺眼,到处有蚊虫叮咬,花园的土壤多沙,并不精致,有些地方被烧没了,有些地方几乎要重新变回丛林。待在凉爽舒适的宅子里,会觉得这种气候是上天的恩惠,仿佛那些人的财富改变了自然,气候不再会带来疾病,惩罚人类,就如同在安娜外祖父及其他一些人的时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