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次转变(第11/32页)

海岸一带的早期移民,从阿曼、从马斯喀特来的阿拉伯人,完全变成了非洲人。他们不再是阿拉伯人,当地人也只知道他们是穆斯林。安娜的外祖父,在这艰难的地方过着艰难的生活,谁也不认识,连自己都变成半个非洲人,有了一个非洲家庭。然而,沿海一带的非洲阿拉伯人的处境连续几代都没有什么变化,他们的日子也就一如既往,安娜外祖父的处境却出人意料地发生了剧变。这是因为一九一四年在欧洲爆发的大战。安娜的外祖父发财了。更多移民涌入这个国家;首府繁华起来;通了电车,白人(以及果阿人)坐在前面,非洲人坐在后面,中间隔着一道帆布帘。那时候,安娜的外祖父希望恢复自己欧洲人的身份。他把两个有一半非洲血统的女儿送往欧洲接受教育;明确表示希望他们能嫁给葡萄牙人。他盖了庄园大宅,混凝土白色高墙和混凝土红色地面。屋前屋侧是大花园,屋后的大游廊连接起一串带游廊的客房。每一间客房都有宽敞的独立卫生间,安装了当时流行的器具。仆人房也很宽敞,在宅子最后面。他购买了精致的殖民地家具,至今我们仍在使用。我们睡在他的卧室里,我和安娜,睡在他那张高高的雕花床上。如果说,想要理解这个已变成半个非洲人的男人的心思很难,那么,想要安然接受他后来的心思则是难上加难,虽然后者本该更容易接近。在这幢房子里,我一直觉得自己是陌生人。我一直无法习惯它的堂皇;那家具始终显得怪异而丑陋。

由于我的背景每每在这种情形下刺激我,我无法忘记那些非洲人。安娜的外祖父,还有其他人,某些令人恐惧的小型外国传教机构里的牧师和修女,言行老派,落脚在这片空旷荒芜的土地上,所有这些人都认为非洲人应该屈服于他们的意志,适应新的生活。我不知道他们是如何进行的,也不敢打听。不过非洲人还是以某种方式保持着他们的本来面目,他们的许多传统和宗教,尽管他们的土地已被瓜分,种上了需要他们照看的作物。那些行走在柏油路两边的人不仅仅是庄园的劳工。他们的社会义务和我在家乡所知道的一样复杂。他们会一声招呼都不打,好几天不来庄园干活,走上老远去参加某个仪式或是去给谁送礼物。他们赶路的时候不会停下来喝水,就好像他们不需要喝水。在饮食方面,他们当时仍遵循古老的习惯。他们在早晨和夜里喝水,中间从来不喝。早上开工前,他们不吃任何东西;第一顿饭是在上午过了一半的时候,只吃蔬菜。他们吃自己那种食物,食材多为窝棚周边混种的作物。主食是干木薯。可以磨成粉,也可以直接吃。两三根木薯就能支撑一个人出门走上一整天。在最小的村庄里,你都能看见有人卖他们那一小块地里出产的干木薯,一次只卖一包或两包,换取之后几个星期的所需。

看着这两个迥异的世界比邻而存,感觉很奇怪。一边是大庄园和混凝土建筑,一边是非洲人的世界,看似无足轻重,但无处不在,如同海洋。就像我在故乡看到的情形,此刻思及,恍如隔世。

一个奇特的机缘将我带到了另一边。但当我对这里的故事更加了解之后,我常常想,如果安娜的外祖父在临终前得知一个像我这样的人将会住进他的庄园,坐在他的漂亮椅子上,和他外孙女一起睡在他的雕花大床上,他一定不会高兴。对于自己的家族和姓氏的未来,他另有打算。他把两个有一半非洲血统的女儿送去葡萄牙念书,谁都知道他想让她们嫁给真正的葡萄牙人,消解掉他在那段艰难岁月里带给她们的非洲基因,那时他和这片土地极其亲密,同时离外面的世界越来越远。

两个女儿都很漂亮,又有钱。在葡萄牙找到丈夫,尤其是在大萧条时期,对她们来说并非难事。一个女儿留在了葡萄牙。另一个女儿,也就是安娜的母亲,则和她丈夫一道回到非洲,回到庄园里。午餐会,宴会,拜访。安娜的外祖父怎么炫耀这个女婿都觉得不够。他为这对夫妇腾出自己装修豪华的卧室,搬到主宅背后的客房,免得碍事;后来又更加识趣地搬到了再远些的监工房里。不久,安娜出生了。再后来,就在我如今每天醒来的这个房间里,安娜的父亲变得越来越奇怪。他无精打采。庄园里没有任何事需要他负责,没有任何事能激起他的兴趣,有段时间他甚至不出卧室,不下床。照混血监工和我们的邻居的说法——我到这儿不久就不可避免地听说了——这段婚姻,安娜父亲在葡萄牙时觉得很好,而到了非洲就觉得没那么好了,他的心里充满怨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