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次转变(第9/32页)

但那对朱利奥的女儿来说,可不是什么笑话。她用她那简洁、坦白的口气谈到他们家在后院两间屋子里的生活。她对我说:“我爸爸喝醉了就会打我妈妈。有时候还打我。有时候打得太厉害了,我没法睡觉,只好在屋子里走来走去,直到累趴下。有时候我会走上一夜。”此后,每天夜里上床之前,我都会有一两秒钟想到后院的那个小女仆。又有一次,她对我说:“我们每天都吃一样的东西。”我不知道她这是抱怨还是夸耀,或仅仅是如实描述她的非洲生活。刚开始的那些日子,我一直替朱利奥的女儿担心,我在她身上看到了自己,她的情感在我看来是那么细致,我不知道她如何能够在她存身的荒野中生活下去,直到后来,当地人让我对非洲女孩有了不同的看法。

当然,那里不是荒野。看上去空旷蛮荒,但其实都被测量和分割过。驾驶一辆适用的汽车,在土路上开上约莫半个钟头,你就会看见一幢庄园大宅,多多少少和安娜的宅子相似。半旧不新的白色混凝土建筑,宽阔的游廊上九重葛低垂,宅子后面盖有小屋。

到那里不久,一个星期天,我们去安娜的一位邻居家吃午饭。场面很大。宅子前面的露天沙地上停着溅了泥浆的吉普、路虎和其他牌子的四轮驱动越野车。非洲仆人身穿白制服,扣子系到脖颈。喝过饮料之后,大家随意散开,有些坐在餐厅的大桌边,有些坐在游廊的小桌边,那里有多年的九重葛缠绕交错,挡住了日光。我不知道他们都是些什么样的人,会怎么看我。安娜没提过这件事,我也就学她的样子,绝口不提。这时我发现大家对我并没有什么特别的反应。这竟然让我有些泄气。我本以为他们会觉得我与众不同,可是没有。实际上,有些庄园主似乎并不与人交谈;仿佛已经被孤独的生活夺去了这一能力。到了吃饭时间,他们就坐下来开始吃,夫妻俩肩并着肩,不再年轻,也不算老,都是人到中年,只是吃,不说话,也不看周围的人,自在得仿佛是在自己家里。快吃完的时候,有两三个女人叫来仆人吩咐了几句,片刻后,那几个仆人拿来一些纸袋,里面装着要带走的食物。这似乎是这地方的传统。就好像他们是从老远的地方赶来,回家途中还要吃东西。

他们的种族各不相同,从看上去完全是白的到深棕色的都有。不少人的肤色和我父亲的相似,也许这就是他们表现得似乎愿意接纳我的原因之一。后来安娜说:“他们不知道该如何看你。”这个国家有印度人;我不是绝对的异类。有不少印度商人。他们经营廉价商店,从不和家族之外的人交往。有一个古老、庞大的果阿人群体,祖上是印度人,从葡萄牙旧殖民地来到这个非洲国家,在政府机构里做文员或是会计。他们的葡萄牙语带有一种特殊的口音。我不会被错认作果阿人。我的葡萄牙语很糟,还带着英语口音。所以大家不知道该把我归到哪一类,就随我去了。正如那个小女仆所说,我就是安娜从伦敦带回的男人。

后来安娜向我提起午餐会上的那些人:“他们都是二等葡萄牙人。官方这么看待他们,他们自己也这么认为。之所以是二等,是因为大部分人有一位祖父或祖母是非洲人,就像我一样。”那时候,即便是二等葡萄牙人,地位也很高,而正如他们在午餐会上低头吃饭,他们在殖民地也是低头挣钱,能挣多少就挣多少。若干年后,这情形会发生变化,但在当时,那个中规中矩的殖民地世界对每个人来说都仿佛坚如磐石。而那是我第一次觉得自己在其中被完全接纳的世界。

那是我和安娜做爱最为热烈的一段日子。我爱她——在那个她外祖父和她母亲住过的能看见雨树受惊的枝条和纤柔的叶片的房间里——为了她带给我的幸运和解放,为了她让我摆脱恐惧,成为十足的男人。我向来爱她那一刻的严肃表情。她有一缕卷发,仿佛是从太阳穴中跃出的。它让我窥见她的非洲血统,让我更加爱她。有一天,我意识到自己已经整整一个星期没想到失去语言和几乎失去表达能力的恐惧了。

庄园里种植棉花、腰果和剑麻。我对这些作物一无所知。不过安娜雇了一个经理和几个监工。他们的住处离大宅有十分钟路程,沿着窄窄的土路走到头,是几间挨着的相似的白色混凝土小平房,屋顶铺着瓦楞铁皮,环绕着小小的游廊。安娜曾说过,庄园里需要一个男人,而不说我也知道,我的唯一用处就在于加强安娜对于那些人的权威。我从没有努力做得更多,那些监工接受了我。我知道他们接受我就表示尊重安娜的权威。于是我们相安无事。我开始学习。这种我以前全无了解也丝毫没有设想过的生活方式让我感到愉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