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次转变(第7/32页)

“我是说我已经给了你十八年。我没法再给了。我没法再过你的日子了。我要过自己的日子。”

“那只是你的想法,威利。如果离开这儿,你要去哪儿?”

“我不知道。但我绝不能再待在这儿过你的日子了。”

她走后,他叫来黑白混血的护士长,用极慢的语速拼出英文单词,口述了一封给萨洛姬妮的信。这么多年,正是为了应对眼前这种情况,他一直记着萨洛姬妮的地址——哥伦比亚的、牙买加的、玻利维亚的、秘鲁的、阿根廷的、约旦的,以及其他五六个国家。然后,他以更加缓慢的语速——因为对德语单词没把握——向护士长口述了一个西柏林的地址。他交给她一张五英镑的旧钞票,是安娜以前给他的。那天晚些时候,护士长带着信和钞票去了一家印度人开的几乎被扫荡一空的商店,这是镇上仅有的几家商铺之一。葡萄牙人离开、游击队接管之后,这里就没有正常的邮政服务了。不过这个印度商人在东非海岸人脉广泛,能够把东西送上当地北去的帆船,带至达累斯萨拉姆和蒙巴萨。信件到了那里,就能贴上邮票寄出去了。

那封地址写得歪歪斜斜的信在非洲大陆手手相传,之后被盖上一个歪歪斜斜的戳,终于在某一天被送上一辆红色小邮车,到达了目的地夏洛滕堡。六个星期之后,威利也到了那里。积雪覆盖着人行道,中间是黄沙和盐铺成的小径,雪上散落着狗屎。萨洛姬妮住在一套宽敞阴暗的公寓里,上去得爬两段楼梯。沃尔夫不在。威利没见过他,也不想见他。萨洛姬妮只是说:“他在他另一个家里。”威利对这状况很满意,没再追问。

这公寓看上去已经多年乏人照料,让威利想起刚刚抛下的庄园大宅,心情沮丧。萨洛姬妮说:“从战前到现在这儿一直就没有装修过。”油漆陈旧灰暗,刷过多次,暗淡的颜色一层摞着一层,石膏和木头上的装饰花纹被糊住了,许多地方漆皮剥落,露出黑色的旧木头。安娜的房子里摆满家传的厚重家具,萨洛姬妮的大公寓却空荡荡的。只有很少几件最基本的家具,还都是二手货,而且似乎是随手选的。杯盘刀匙都很廉价。每一件东西都像临时拿来凑合的。萨洛姬妮在后面一间充斥着霉味的小厨房里做饭,威利吃得兴味索然。

她已经放弃了穿纱丽罩开衫着短袜的风格。现在她穿着牛仔裤和厚毛衣,行事比威利记忆中更加雷厉风行。威利想:“所有这些都埋藏在我留在家乡的那个女孩体内。要不是那个德国人把她带出来,所有这些都不会萌芽。如果没有他,她和她的灵魂是否就会那么腐烂下去直至化为虚无?”现在她很有魅力——在静修处的时候,这是无法想象的——而且,从她说的一些话里威利渐渐听出来,自他们上次见面以后,她有过许多情人。

到柏林没几天,他已经开始依赖妹妹。离开非洲后,他喜欢寒冷的地方,她就带他出去散步,尽管人行道很难走,尽管他仍然颤巍巍的。有时候他们去餐厅,会有泰米尔小男孩跑来兜售长枝玫瑰。他们面无笑容,身负使命,为千里之外的泰米尔战争筹款。他们的眼睛几乎不看威利兄妹俩。他们是另一代人,可威利在他们身上看到了自己。他想:“我在伦敦就是这个样子。我现在仍是这个样子。我并不像自己以为的那么孤独。”接着他又想:“可是我错了。我不像他们。我四十一了,人到中年。他们要比我小十五到二十岁,而且世道变了。他们已经宣告了自己是谁,并且愿意为此冒一切风险。我却总是躲避自己。没有冒过任何风险。而现在,我生命中最美好的时光已经过去。”

傍晚,他们有时候会看见非洲人在亮着蓝光的电话亭里假装打电话,其实不过是想在里头多待会儿。萨洛姬妮说:“东德人把他们赶到东柏林,然后他们就到这儿来了。”威利想:“现在这儿有多少我们这种人啊!多少像我这样的人!这儿能容得下我们所有人吗?”

他问萨洛姬妮:“我的朋友珀西·卡托怎么样了?很久以前你写信提到过他。”

萨洛姬妮说:“他同切还有其他人相处得很好。后来他变得愤怒。他很小的时候离开巴拿马,对南美大陆保持着儿时的印象。回去后他开始以另一种眼光看那里。他开始痛恨西班牙人。你可以说,他就像波尔布特。”

威利说:“像波尔布特是什么意思?”

“他认为西班牙人用最野蛮的方式强奸、劫掠了南美大陆,如果不把西班牙人和准西班牙人杀光,那里就不会有希望,革命就是在浪费时间。这想法让人很难接受,但其实很有趣,总有一天解放运动将考虑到这一点。拉丁美洲让你心碎。但珀西不懂如何表达自己的想法,他也会忘记自己是在和西班牙人共事。他应该更讲求技巧。我想他不愿意过多地为自己辩解。他们和和气气地把他打发走了。他们背地里叫他‘黑矮子’。最后他回了牙买加。据说他在那里为革命工作,可后来我们发现他在北部海岸开了一家招徕游客的夜总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