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卡罗来纳 North Carolina(第14/16页)

那天夜里她害了病。腹部的痉挛把她疼醒了。在眩晕中,密室倾斜,摇晃。她在这狭小的空间里流失了胃里的东西,失去了对肠子的掌控。闷热围困斗室,烘烤着空气,穿透她的皮肤。她奋力撑到晨光初现,眼前的迷雾暂时消散。公园还在;昨天夜里她曾梦到自己在海上,被锁在底舱。挨着她的是另一个俘虏,然后是另一个,几百个俘虏在恐惧中哭号。船突然攀上波峰,又急坠而下,重重地锤击着水的砧板。她听到楼梯上的足音,又听到天窗滑动的声响。她闭上了眼睛。

科拉在洁白的房间里醒来,柔软的床垫托着她的身体。窗子透进了比吝啬的针孔更多的阳光。公园里的喧闹声是她的时钟:现在快到傍晚了。

埃塞尔坐在丈夫童年睡房的一角,毛线活儿堆放在腿上,她凝视着科拉。她抚摸病人的额头。“好些了。”埃塞尔说。她倒了一杯水,又端来一碗牛肉汤。

科拉昏迷期间,埃塞尔软了心肠。逃奴夜里的呻吟一直不断。他们把科拉从阁楼的密室弄下来时,她已经病得奄奄一息,他们不得不让菲奥娜歇几天工。他们告诉爱尔兰女佣,马丁得了委内瑞拉痘,让一袋被污染的饲料给传染了,在病好之前,医生不准任何人踏进这幢房子。他在杂志上读到过类似的隔离措施,这就成了他想到的第一个借口。他们给女佣开了整个星期的工钱。菲奥娜把钱塞进钱包,什么问题都没问。

现在轮到马丁告退了,埃塞尔承担起招待客人的责任,科拉发烧,抽搐,整整两天,都是她在照看。两口子来到北卡罗来纳以后就没交过什么朋友,这让他们更容易避开市民的生活。科拉在昏迷中扭动着身体,埃塞尔为她朗读圣经,加速她的康复。女房东的声音进入了她的梦境。科拉从矿井出来的那天夜里,这声音曾是那么生硬,现在竟然带了些温情。她梦到这女人亲吻她的额头,动作宛如慈母。科拉听她讲故事,随波逐流。方舟正逢其时,把他们带往大灾难的彼岸。旷野延续了四十年,而后别人发现了应许之地。

下午的影子像太妃糖一样渐渐拉长,晚饭临近,公园进入了人流低落的时段。埃塞尔坐在摇椅上,微微一笑,又翻阅起《圣经》,寻找合适的段落。

科拉既然已经苏醒,可以表达心意,便告诉她不用再读经文了。

埃塞尔的嘴巴抿成了一条线。她合上书,一根纤细的手指夹在书页当中。“我们都需要救世主的恩典。”埃塞尔说,“如果我让一个异教徒进我的家门,却不与她分享上帝的圣言,那我就不太配得上基督徒的名号了。”

“已经分享过了。”科拉说道。

马丁给科拉的《圣经》,让她的指头弄脏的那一本,正是埃塞尔童年时用过的。埃塞尔对科拉半信半疑,不知道他们的客人能读多少,又能理解多少,因此提了些问题,存心考考她。的确,科拉并不是与生俱来的信徒,教育结束得也早于她的希望。在阁楼上,她不断碰到生字,硬着头皮往下读,遇到困难的句子就多看几遍。矛盾之处让她格外恼火,甚至那些似懂非懂的地方。

“这儿说的我没明白,拐带人口,或是把人卖了,或是留在他手下,必要把他治死。”科拉说,“可是后面又说,奴隶要顺服自己的主人——还要凡事讨他的喜欢。”把另一个人当作财产,这要么是罪行,要么是得了上帝的恩惠。可是怎么还要凡事讨他的喜欢?肯定是哪个奴隶主溜进了印刷所,加上了这一句。

“它就是这个意思。”埃塞尔说,“它意思是说,一个希伯来人不能让另一个希伯来人做奴隶。但是含的子孙不属于那个家族了。他们受了诅咒,长了黑皮和尾巴。《圣经》里确实谴责了人对人的奴役,可是压根儿也没说到对黑人的奴役呀。”

“我的皮是黑色的,可我没长尾巴。我觉得我没长——我从来没觉得要看一眼。”科拉说,“受人奴役是个诅咒,这话倒不错。”白人受到奴役,奴役就成了罪行,可是轮到非洲人就不一样了。所有人生而平等,除非我们认定你不是人。

在佐治亚的日头下,康奈利一边鞭打违规的农工,一边背诵着经文:“你们做黑鬼的,要听从你们肉身的主人,不要只在眼前侍奉,像是讨人喜欢的,而要用诚实的心,好像听从基督一般。”九尾鞭猛烈地抽打,强调着每一个音节,与之唱和的是那受刑者的哀号。科拉记得《圣经》里还有别的段落讲到奴役,于是说给女房东听了。埃塞尔说她早晨醒过来,可没想过要参加神学辩论。

科拉很喜欢这女人的陪伴,埃塞尔走的时候,她皱起了眉头。对科拉来说,她觉得要怪就怪那些写下这些话的人。人们总是把事情弄错,有时成心,有时无意。第二天早晨,科拉要求看历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