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章(第79/88页)

“算是吧,”塞特姆布里尼回答,抬起眼来瞟了瞟站在身旁的年轻人,随即就移开视线,用手撑着头。

“您估计他?”魏萨尔想要听……

“您是问?”塞特姆布里尼反问,也打量了他一会儿……

“先生们,”塞特姆布里尼接着说,同时从容不迫地站起身来,“咱们快乐的郊游这样收场,我感到可悲;可是呢,每个人都必须准备在生活中遭遇这样的事变。理论上我不赞成决斗,我有法制观念。不过现实却是另一回事情;会出现某些情况,这时候——一些个矛盾,总而言之,对那位先生我奉陪到底。不错啊,我年轻的时候击过几下子剑。只需练上几个钟头,手腕子又会灵活起来了。咱们走吧!下一步有待协商。我估计,那位先生已经吩咐套车了。”

在回程中和回院以后,汉斯·卡斯托普不乏对即将出现的可怕一幕感到头晕的时刻,因为情况表明,纳夫塔压根儿不考虑劈啊刺啊什么的,而坚持要使用手枪决斗,——而事实上他又有权选择武器,依照荣誉法的原则他是被侮辱的一方嘛。同时也有这样的时刻,就是年轻人的精神暂时摆脱了疗养客们的内心普遍受到的缠绕和迷惑,在一定程度上从狂躁恢复到了理性的状态,因此认识到那么搞简直是发疯,必须有谁出来阻止。

“即使真的侮辱了又怎样!”他在跟塞特姆布里尼、费尔格和魏萨尔讨论时大声说。还在回来的路上,纳夫塔已让魏萨尔答应了当他决斗的助手,并负责在双方之间进行联络交涉。“一次平民之间交际性质的争吵罢了!如果一方玷污了另一方的名誉,牵涉到的是一位女士,或者某个生死攸关的、别无选择余地的问题!那好,在这类问题上决斗就是最后的解决办法,决斗了可以使名誉得到补偿,事情得到体面的收场,也就是:双方分手时心平气和,那么我们甚至就可以认为这个办法不错,在某些纠缠不清的争执中快刀斩乱麻,切实可行。可他纳夫塔对您做了什么呢?我并不想袒护他,我只是问,他干了什么侮辱您的事?他只是抛弃了那些价值标准。如他自己所言,他只是剥夺了那些概念的学术尊严。这个让您感到受了侮辱,——有道理,我们假设……”

“假设?”塞特姆布里尼先生重复道,眼睛瞅着他……

“有道理!有道理!他那么侮辱了您。可他并没有辱骂您呀!这就是区别,请允许我说!这儿涉及的只是一些抽象的东西,精神性的东西。用精神性的东西可以构成侮辱,却不能构成辱骂。这是人们名誉法庭都会接受的准则,我以上帝之名向您保证。同样的道理,您回敬他的‘无耻之尤’和‘言语声讨’也不成其为辱骂,因为同样针对的是精神,一切都限制在精神的领域,跟当事者本人根本没有任何关系,没有任何辱骂性质的东西。精神性的永远不可能是个人的,这便是对上述准则的完善和阐释,所以说……”

“您错啦,我的朋友,”塞特姆布里尼闭着眼睛回答。“首先,您错在推想精神性的不可能具有个人的性质。这您可不好讲啊,”说时他样子特别地笑了笑,既表现文雅又显得凄楚。“您首先在估计精神的能量时就大错而特错了,显然认为精神太虚弱,不可能引发现实生活中那种除了动武就别无解决办法的激烈情感和矛盾!正好相反!抽象的东西,纯粹的东西,意识的东西,它同时也是绝对的东西,因此就具有严厉的性质,因此较之于社会生活,它引起仇恨与不可调和的敌意的可能要深刻得多,激烈得多。您奇怪吗,它甚至比社会生活更直接、更无情地造成‘你或者我’势不两立的情况,激烈冲突的情况,非靠决斗和血肉相拼不能解决的情况?决斗这种办法,我的朋友,没有任何别的办法堪与比拟。它是最后的办法,是回返原始状态,只不过用一些带有骑士风度的、十分表面文章的规则,让它稍稍变缓和一点罢了。本质仍然是原始的,仍然是血肉相搏;而每一个男人,不管已经多么远离自然,都应该保持适应这个状态的能力。男人每天都可能落入这种状态。谁不能以他这个人,以他的胳膊、血肉捍卫自己的思想,谁就不配做男人;不管怎样地精神智慧化,男人永远得是男人。”

如此一说,汉斯·卡斯托普只好服帖了。他还有什么好讲呢?他冥思苦想,一言不发。塞特姆布里尼先生的话显得既精辟又富有逻辑性,只不过呢,从他这个人嘴里讲出来,却叫他听着感觉异样和不自然。他的这些思想不是他自己的思想,——正如他自己也没有想到要决斗,而只是接受了那迷恋恐怖的矮子纳夫塔的决斗挑战罢了,——他这些思想表明,那弥漫整个疗养院的狂躁心理也传染上了他;塞特姆布里尼先生美好的理性,已沦为了狂躁这个魔鬼的奴仆和工具。为什么因为精神是严格的,就一定要无情地导致兽性发作,导致血肉相拼呢?汉斯·卡斯托普坚决反对这个说法,或者企图反抗它,——然而却惊恐地发现,根本办不到。狂躁心理他自己身上也严重存在,他不是那个能摆脱其控制的人。一想起魏德曼和索嫩塞恩二人滚在一起作野兽斗的那个地方,他便感到迎面刮来一股猛烈、可怕的狂躁之气,并且不寒而栗地突然醒悟:所有事情最终都得比拼身体,都得比拼爪子和牙齿。是啊,是啊,是必须来一场格斗,这样至少可以凭借富有骑士风度的规则,使原始的野性得到一些缓和……汉斯·卡斯托普主动提出给塞特姆布里尼先生当助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