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章(第81/88页)

汉斯·卡斯托普的想法没有错——遗憾,只是在他连做梦也想不到的这点上没有错。他甚至完全正确呐,如果只考虑塞特姆布里尼先生的话。可他丝毫想到了吗,在这生死攸关的时刻到来之前,或者临到生死攸关的时刻,列奥·纳夫塔会怎样改变主意吗?如果想到了,那他即使仍处于酿成眼下这一切的狂躁心境,也绝不会容许即将发生的事情发生。

清早七点,太阳还躲在山背后睡大觉,天却吃力地、雾气迷蒙地亮了。汉斯·卡斯托普度过了一个不安的夜晚,这时离开疗养院动身去决斗现场。正在大厅里做清洁的女工们抬起头来惊奇地望着他。他发现疗养院的大门已经开了,费尔格和魏萨尔,要么单独地、要么两人一起,肯定先已经走了;一个去接塞特姆布里尼先生,一个去陪纳夫塔上决斗场。汉斯·卡斯托普单独前往,因为作为不偏不倚的见证人,他不允许跟双方中的任何一方搞在一起。

出于环境的压力,汉斯·卡斯托普机械地,为了顾全脸面而去赴约。他的赴约,显然是不得已的。不可能置身事外,躺在床上等待结果:因为一来——不过他没想完这个“一来”,而是马上就补充上了二来,就是他绝对不能听任事态自行发展。还没有出任何真正的乱子,赞美上帝,也不需要出任何乱子,而且看样子甚至多半已经不会了。这么天不亮就起床,早饭也没吃就冒着严寒去野外碰头,只是已经约好了的罢啦。不过接下来,在他汉斯·卡斯托普的当场斡旋下,无疑事情整个会出现好转,会柳暗花明,——以一种无法预见的方式,而到底怎样的方式最好就别猜了,因为经验表明,甚至最简单的事态发展也会出乎人预先的想象。

话虽如此,这却是他记忆中最不愉快的一个早晨。汉斯·卡斯托普没精打采,睡眠不足,牙齿神经质地磕磕碰碰,心里已很想对他刚才的自我安慰表示怀疑。眼下可是非常时期哟……明斯克来的那位给吵得毁掉了的太太,还有那个狂怒的中学生,还有魏德曼和索嫩塞恩,还有波兰人之间打耳光的纠纷,全都乱纷纷地涌进他的脑海里。他原本没法想象,那两个人会当着他的面相互射击,相互让对方流血。可是,一想到魏德曼和索嫩塞恩事实上已经当着他的面打成那个样子,他又怀疑自己,怀疑世人,身上穿着皮大衣仍感觉得冷飕飕的,——不过,面前的形势令他感觉如此的异常,如此的可悲,加之早晨的空气又如此的清新,他仍旧精神抖擞,兴致勃勃。

就这么怀着复杂而多变的思想感情,在朦胧的、慢慢亮起来的晨光中,汉斯·卡斯托普从“村”里的雪橇赛道尽头出发,踏着一条窄窄的小径爬上山梁,走进一座积雪很深的林子,跨过一座架在赛道上边的木桥,来到一条两旁全是粗壮树干的大路上;这路主要是靠脚踩成的,而非铲出来的。年轻人急急地走着,很快就赶上了塞特姆布里尼和费尔格;费尔格用手紧紧按着藏在斗篷底下的枪盒子。汉斯·卡斯托普径直追赶上去,快到他们身边就看见纳夫塔和魏萨尔也在前边不远的地方。

“早晨怪冷的,最多零下十八度,”他存心善良地说,可突然也为自己出语唐突为之一震,连忙补充道:“先生们,我坚信……”

对方缄默不言。费尔格好心的胡子仍旧一翘一翘。过了一会儿,塞特姆布里尼站住脚,一只手拉住汉斯·卡斯托普的手,随后另一只手也搭上去,并且说:

“我的朋友,我不会杀人。我不会的。我只会承受他的子弹,我只会这样,荣誉要求我这样。可我不会杀人,您放心好了!”

他放开了手,继续朝前走去。汉斯·卡斯托普深受感动,然而走了几步以后还是说:

“您这样想太好啦,塞特姆布里尼先生,只是,另一方面……要是他那方面……”

塞特姆布里尼先生只是摇头。于是汉斯·卡斯托普就想,如果一方不开枪,另一方也就不可能狠下心来开枪吧,因此便感到会万事大吉,他的估计看来错不了。他心情变得轻松起来。

他们越过横跨在峡谷上的栈道,眼下谷中悄无声息,夏日里却流水潺潺,给此地如画的景致增色不少。纳夫塔和魏萨尔踩着深深的积雪,高一脚低一脚地走到了铺着厚厚雪垫子的长椅前面;当初,汉斯·卡斯托普曾不得不久久坐在这长椅上等鼻血止住,同时异常生动地回忆起了往事。纳夫塔吸着烟卷,汉斯·卡斯托普考虑自己是不是也有兴趣来一支,结果发现自己毫无一点兴致,便得出结论,那一位抽也必定是装模作样罢了。他怀着对此地一直都有的好感,环顾着这个自己曾大胆暴露内心的所在,觉得它眼下在冰天雪地里仍然如此美丽,跟夏日里开遍蓝花的时候相比并不逊色。突兀在画面中的松树的枝和干,全都压着重重的积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