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章(第78/88页)

“我的先生,我要求您注意自己的措辞!”

“这样的要求,我的先生,我用不着。我一向习惯了注意自己的言辞,我措辞精确而符合实际,如果我讲,您的言行污染、损害原本就不坚定的青年的精神,使他们失去道德力量,实乃无耻之尤,光用言语声讨已不足以……”

在说到“无耻之尤”一词时,塞特姆布里尼拍案而起,一下子把座椅推了开去,笔挺着胸脯,——这是给其他人发出信号,要他们学他的样子。其他桌上的游客都朝他们这边望,同时竖起了耳朵,——准确讲只是从另外一桌,瑞士的客人已经走了,只剩下一些个荷兰人,在满脸愕然地偷听着这突然爆发的争吵。

我们这桌的所有人还是都呆呆地站在那里:一边是汉斯·卡斯托普和那一对儿死敌,一边是费尔格和魏萨尔。五个人全脸色刷白,张大着眼睛,嘴唇哆嗦。三位旁观者不可以尝试着劝一劝,开个玩笑缓和一下紧张气氛,或者好言几句扭转局面吗?不,他们没这样做,没有尝试。内心的状态妨碍着他们。他们只是站在那里打哆嗦,还有,他们的手甚至也下意识地握成了拳头。就连费尔格也是如此,他一贯声明对任何高深的事物都一窍不通,这次从一开始也完全拒绝思考争论的意义,——甚至他也确信,眼下是非得整个你死我活了,人人都跟着激动却又一筹莫展,只能任事态自行发展下去。他那两丛好心的胡子着急得剧烈地上下抖动。

四周鸦雀无声,只听见纳夫塔的牙齿咬得嘎嘣嘎嘣响。对于汉斯·卡斯托普来说,这又是一次类似于看见魏德曼真的毛发倒竖的宝贵经历:他原来以为,这只是一句口头禅,现实中并不会出现。可眼下在这寂静里边,纳夫塔真的把牙齿咬得发出阵阵令人不寒而栗的响声,野性的、危险的响声,只不过呢,它仍是一种虽怒不可遏却自我克制的表现,因此他没有吼叫,而只带着某种喘息似的冷笑,低声地说:

“无耻之尤?言语声讨?难道温驯的毛驴也长出了牛角?难道咱们文明的卫道士也野蛮到了白刀子进红刀子出的地步?对于一开始来说,我说这真是一个成功,——来得容易啊,我要轻蔑地补充一句;因为轻描淡写地挑逗挑逗,神经过敏的道德就如临大敌,赶快穿上盔甲啦!接下来有得好看,我的先生。还有‘言语声讨’,还有这个。我希望啊,您的文明原则不致妨碍您了解您欠了我多少债,否则,我将被迫采用某种手段,来考验考验你那些原则,来……”

塞特姆布里尼猛一挥手,示意他继续讲下去:

“嗨,我看这没有必要。我挡住了你的路,您对我也一样,——那好,咱们就找个合适的地方解决这小小的分歧。目前嘛只想讲一点。对于雅各宾党革命的经院哲学解释您怀着虔诚的担忧,所以视我让青年对其产生怀疑,抛弃有关的教条,清除他思想中的经院式道德观,为误人子弟,大逆不道。您这担忧太有道理了,因为您的人道主义已经完蛋喽,您可以相信,——完蛋喽,没辙喽。就在今天,它已经仅仅是一条假发辫子,一盘古典主义的馊菜,一篇叫人打瞌睡的无聊文字,而一场新的、我们的革命,我的先生,即将爆发,即将把这一切腐朽过时的东西荡涤干净。如果我们教育青年怀疑一切,其影响的深刻程度连你们最时髦的启蒙主义者也做梦都想不到的话,那么我们对自己的所作所为,是心知肚明的。只有从彻底的怀疑中,从道德的混沌中,才能产生绝对的东西,才能产生符合时代需要的神圣的恐怖。这,就是我替自己的辩护,也是对你的教训。进一步的教训另找机会。您等我的消息吧。”

“鄙人等着呐,我的先生!”纳夫塔离开桌子,快步走到衣架边上取自己的皮大衣,塞特姆布里尼冲着他的背影喊。随后这位共济会员一屁股坐回椅子上,用双手摁住心口。

“坏蛋!疯狗!真恨不得把他杀掉!”他呼吸急促地说。

其他人仍旧站在桌子边上,费尔格的八字胡继续翘上翘下。魏萨尔歪咧着下腭。汉斯·卡斯托普脖子哆嗦,只好学祖父的样子用下巴作为支撑。所有人都在想,出来的时候几乎没有预料到会出这样的事。包括塞特姆布里尼先生在内,大家同时也想,真正叫幸运,他们乘的是两辆而不是挤在同一辆雪橇里。这样回程暂时会轻松些。可是以后呢?

“他向您发出了挑战。”汉斯·卡斯托普心情压抑地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