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章(第76/88页)

塞特姆布里尼问他,在有关星星的问题上,他自己是否也如此想象单纯呢?纳夫塔回答,他保留任何谦卑和悲观的自由。由此又再一次可以看见,他理解的“自由”是什么,“自由”这个概念将引向何处去。只不过呢,塞特姆布里尼先生有理由担心再这么谈下去,汉斯·卡斯托普又会认为这一切都值得一听了!

纳夫塔的阴险就在于时时地窥视着,一有机会抓住征服自然的进步事业的弱点,就来证明其身体力行者和先锋向着人类非理性的倒退。他讲,航空专家和飞行师多半是些糟糕和可疑的人,特别是非常的迷信。他们往往把猪和乌鸦之类的吉祥物带上飞机[45],一会儿朝这里一会儿向那里啐三口唾沫,或者戴上运气好的驾驶员的手套。如此之类非理性的原始举动,跟作为他们职业基础的那个世界观,怎么能协调得起来呢?——他揭示的这个矛盾叫他开心,令他志得意满,一谈起来就滔滔不绝……可我们在这话语的汪洋中东捞西捞,寻觅纳夫塔仇视科学的论据,结果能说得出来的都太过具体实际。

二月里的一天午后,先生们结伴出游,去一处距疗养院乘一个半小时橇车路程的地方,名叫蒙施泰茵。参加者有纳夫塔,塞特姆布里尼,汉斯·卡斯托普,费尔格和魏萨尔。他们乘坐两辆一匹马拉的雪橇。卡斯托普和人文主义者在一辆车;纳夫塔跟费尔格和魏萨尔在另一辆车,魏萨尔坐在车夫旁边。下午三点,大伙儿裹得厚厚的,从住在院外那两位的领地前出发了,一路上响着清脆悦耳的铃铛,沿着右边的山梁穿越静静的雪野,途经圣母玛利亚教堂和格拉利斯,向南行驶。在这个方向上山野很快被大雪覆盖,不一会儿,只是在背后的勒蒂孔山脉上,还看得见一带淡蓝色的天光。天寒地冻,雾迷群山。一条窄窄的车道引向一块没有栏杆的平台,平台夹在峭壁深谷之间,橇车由此向着高处的一片枞林爬去。路窄坡陡,前进慢如步行。常有驾滑橇下山者突然冲到面前,在错车时不得不离开滑橇。在弯道的背后远远传来异样而柔和的铃铛声,一辆由一前一后套着的两匹马拉的橇车驶了过去,在相互避让时真是小心翼翼。离目的地不远了,眼前豁然开朗,一下子出现了祖格施特拉塞山部分岩壁的美丽景色。在蒙施泰茵那家名叫“疗养所”的小客栈前,一行人爬出被子,把雪橇留在原地,继续往前再走几步,就能眺望东南方的施图塞格拉特山了。高达三千公尺的山体云雾包裹。只在齐天之处的云雾蒸腾中耸峙出一两个峰尖,真如神话里的仙人庙堂似的缥缈、神圣,不可企及。汉斯·卡斯托普看得入了迷,要求其他人也来眺望。也是他怀着谦卑的感情,说出了“不可企及”一词,结果就给了塞特姆布里尼先生机会强调,那座山峰去爬的人自然是很多的。而且从根本上讲几乎不存在不可企及,不存在任何不容人涉足的自然风景。有些个夸大其辞了吧,纳夫塔应道。接着他便举出厄非尔士峰[46],说截至目前,它便冷冷地让好奇的人类吃了闭门羹,而且看样子还将继续这样坚持下去。人文主义者听了大为恼火。先生们走回“疗养所”去,发现自己的雪橇旁边停了几辆人家已经取了套的橇车。

可以在此下榻。楼上是编了号的客房。那儿还有一间农村风味的餐厅,壁炉烧得很是暖和。郊游者们向殷勤的老板娘定了些小吃:咖啡、蜂蜜、白面包以及此地的特产梨子面包。给两个车夫送去了红葡萄酒。其他桌子坐着瑞士和荷兰游客。

我们很高兴说,在咱们这五位朋友的桌上,由滚热的、喷香的咖啡增加了热量,大伙儿的谈兴已经上来了。不过我们这样讲不准确,因为所谓交谈原本不过纳夫塔的独白,别的人刚刚讲了几句,就让他一个人把话抢过去了,——真正是独白,以一种奇怪的、违反社交礼仪的方式进行的独白。因为这位前耶稣会士一脸的殷勤,然而仅只是冲着汉斯·卡斯托普一个人,坐在他身边的塞特姆布里尼先生吧,他却拿背对着人家,还有其他两位先生他更完全不放在眼里。

很难为纳夫塔的即兴演讲拟一个题目,汉斯·卡斯托普呢也是不置可否地那么边听边点头。纳夫塔的独白原本就没有统一、具体的话题,而只是在精神领域里的随意漫游罢了,蜻蜓点水似的一会儿这一会儿那,归结起来主要是想令人灰心丧气地证明,精神性的生命现象全都性质暧昧,而由其抽绎出的那些大概念全都色彩多变,根本不能用作武器,再有就是揭示出来,所谓“绝对”在地球上也穿着五光十色的外衣,令人眼花缭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