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章(第75/88页)

这位疾病患者不具备超越疾病的力量或者良好意愿,而是视世界为病态的,认为它已病入膏肓。塞特姆布里尼先生恨不得把自己尖起耳朵听着的学生赶出房去,或者把他两只耳朵给塞起来;因此他极其恼怒,当纳夫塔宣称,物质要想作为实现精神的媒介,那可是太太差劲儿啦。想这么干简直就是发傻。结果会怎样呢?丑陋之极!备受颂扬的法国大革命,实际成果却是资本主义的资产阶级国家——多么美好的礼物!有人想改善它,实际却传播了恐怖。世界共和国,这才是福音,肯定!什么进步?嗨,那位不断转院的著名疗养客罢了,因为他以为这样会感觉轻松一点。不被承认、然而却暗中广泛传播的战争愿望,就是其表现之一。它会来的,这场战争,而且来了也好,尽管它的情形,不会是发动战争的人希望的那个样子。纳夫塔鄙视四平八稳的资产阶级国家。秋天他们在“坪”上的大街上散步突然遇雨,满世界的人像服从统一号令似的立刻在头顶上撑起了雨伞,他于是借题发挥一通,说在他看来,这乃是怯懦和娇惯的表现,乃是文明的弊病。像泰坦尼克号沉没这样的事故和耸人听闻的事件,虽不新鲜却令人头脑清醒。事后大声疾呼要提高交通“安全”。似乎“安全”一受到威胁,总是立刻群情激奋。这真是可悲,其所表现的人性的软弱,跟资产阶级国家经济战场上的残忍和卑劣正好配得上。战争啊,战争!他赞成战争;在他看来,人们普遍渴望战争,是一个相对而言值得尊重的现象。

可是一当塞特姆布里尼先生把“正义”一词引入谈话,并认为这一高尚原则是内政和外交灾难的重要预防手段时,刚刚才把精神抬上了九霄云外,认为它根本就不可能也不应该在尘世间获得表现的纳夫塔,又马上不遗余力地质疑精神,并且贬损起精神来了。正义!它是个值得人顶礼膜拜的概念吗?是个神圣的概念吗?是个一流的概念吗?上帝和自然一样的不公正,一样的有自己的宠儿,一样的有所选择,可以赐予这个冒险的荣誉,给另一个却只安排轻松而平庸的命运。那么有志者呢?对于有志者来说,正义一方面意味着软弱麻木,意味着怀疑本身——而另一方面,正义又是号召他去冒冒失失行动的号角。也就是说,人想要行为举止始终合乎礼仪规范,就必须经常以前一个意义的“正义”修正后一个意义的“正义”,——如此一来,这个概念的绝对意义和终极意义何在呢?再说,人之“公正”,都是要么对这个观点,要么对另一个观点而言。剩下的就唯有自由主义了,然而当今之世,这可是连狗也不感兴趣啊。正义自然只是资产阶级修辞学里的一句空话;要想行动,首先得弄清楚所指为哪一个意义的正义:是让每个人享有其固有权利的正义呢,还是让人人权利平等的正义。

咱们只是从他漫无边际的扯淡中随意抽取了一个例子,让各位领教领教这位纳夫塔搅乱人的理性的本领。可更加可怕的,还是他有关科学的言论,——他根本不相信科学。他说他不相信它,因为人享有相信它或者不相信的充分自由。他说科学是跟任何其他信仰一样的信仰,只不过比其他任何信仰更糟糕,更愚蠢;“科学”这个词本身,就是迂腐的现实主义的表征,该主义恬不知耻,竟把人的心智对客观事物大成问题的反映当作现钱加以收取和支付,并从中抽绎出枯燥、僵死的教条,将其强加给人类,真是无耻之尤。这个客观存在的感官世界的概念,未必不是这么自相矛盾,不是这么可笑之极吗?然而现代自然科学作为一种教条,其存在仅仅靠着形而上学这个前提,以致它对我们的肌体的认识形式,对现象世界活动于其中的空间、时间以及因果律的认识形式,都是独立存在于我们认识之外的现实关系。这种一元论的观点,是人强加给精神的最赤裸裸的无耻。空间、时间和因果律,按照一元论都意味着:发展,——而这样便产生了自由思想及无神论的伪信仰的核心教条,并企图以此使得《摩西五书》之第一书[43]失去效力,而以愚蠢臆造的启蒙知识与之抗衡,好像宇宙诞生时那个海克尔[44]就在场似的。什么经验!宇宙中的以太可以精确测定吗?原子,这“最小的、不能分割的微粒”是个可爱的数学玩笑——证明了吗?空间和时间无穷尽的学说,肯定是立足于经验的喽?事实上,只要稍微讲一点逻辑,用空间时间系无穷尽的和现实的这个教条,就会获得一些可笑的经验和结果,也即虚无的结果,也即会认识到,现实主义即是真正的虚无主义。何以如此?道理很简单,不管多大的数字较之于无穷大,结果都等于零。在无穷尽中无所谓大小,在永恒中既无延续也无改变。在无穷尽的空间里,既然任何距离在数学上都等于零,那就根本不存在两个并列的点,更别提物体,更别提运动。他纳夫塔指出这个,为的是驳斥唯物主义天文学肆无忌惮的胡诌,竟空穴来风地发明了有关“宇宙”的理论,并将其作为绝对正确的认识加以兜售。可悲的人类啊,一些夸夸其谈的、毫无意义的数据,就使他们感到自身的卑微虚无,丧失了对自身重要性的热忱信念!须知,倘使人类的理性和认知始终局限于尘世,并在这个范围里将其对主客观事物的体验当作现实来对待,那还算是差强人意。然而它一旦超出这个范围进入永恒之谜,去搞所谓的宇宙起源学、宇宙构成学,那就不是闹着玩儿了,那就放肆到了登峰造极、无法容忍的地步。归根结底,以数百万万亿公里或者甚至光年去测定某颗星星与地球的“距离”,用这样的天文数字为人类精神获取窥视无限与永恒的本质的能力,都是亵渎神灵的胡闹,——而事实上,无限与空间大小根本毫无牵连,永恒跟时间的持续和距离完全没有瓜葛,远远不是自然科学概念,相反倒正好意味着它的消解,意味着我们所谓自然的消解!可不是吗,单纯的儿童相信,星星都是天穹上的窟窿,透过这些窟窿射来永恒的光明,在他眼里,这样单纯的想象可比一元论天文学散布的“宇宙”理论,可比那整个空洞、乖谬、放肆的胡说,亲切可爱何止千万倍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