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章(第62/88页)

如此这般,霍尔格的幽灵便天马行空似的即兴赋诗,从他故乡的大海一跳跳到了一位隐士和隐士用于静观默想的器物上面,而且还提及其他的种种话题,而且还用梦呓般的大胆语言评说了人性和神性,令在座诸君无不五体投地,随声附和,以致于没有时间插进鼓掌、喝彩;诗人霍尔格的思路真是太敏捷、太曲折蹊跷、太变幻莫测了,它一个劲儿地往前奔进,简直就不想停下来;——整整写了一小时还毫无停笔的迹象,说罢分娩的痛苦再说恋人的初吻,说罢苦难的巅峰极致再说上帝严父般的仁慈,真个是絮絮叨叨,没完没了,还深入探讨造物的奥秘,还忘情地述及不同的时代不同的国度以及宇宙空间,一度甚至连加尔蒂亚人[34]和黄道十二宫也扯到了,要不是各位欣赏者终于从玻璃杯上缩回了手指,那肯定会闹腾个通宵达旦。大伙儿只能对霍尔格千恩万谢,表明这一次已经够了,真叫做梦也想不到有这么美,永远的遗憾是没有谁边听边作笔录,这下子已写成功的诗肯定会遗忘掉了不是!可不,绝大部分已经给忘掉了,就像做过的梦一样也没着没落,遗憾喽遗憾!下回得及时请上一名速记员,眼看着他白纸黑字地一五一十地,统统保存下来。至于眼下嘛,在霍尔格先生又返回他那“瞬息匆匆”的从容状态之前,最好是不是还惠允他们再劳驾一下他,请他也许能给大伙儿回答这个那个问题,——究竟什么问题还说不准,只不过在眼前的情况下,他是否原则上乐意特别关照一下大伙儿,满足一下大伙儿的心愿呢?

回答是:“行!”然而这一来却造成了尴尬:问什么好啊?情况就像童话里讲的一样,仙女或者小精灵同意了回答一个问题,可却把主人公推到了可能会白白浪费掉宝贵机会的危险境地。有关世界和未来,值得去了解的事情多着呐;要作出一个选择,那责任可是重大。由于谁也下不了决心,汉斯·卡斯托普才用拳头撑着左边腮帮,用一个指头按着玻璃杯,开口道:他原本只打算来山上住三个礼拜,现在想问问结果到底将会呆多长时间。

也好,既然提不出任何别的像样的问题,幽灵先生也乐于凑凑合合,就此显示一下自己的博学多识。稍稍踌躇了一会儿,玻璃杯便开始移动起来。它画出一组挺奇特的曲线,线与线好似彼此毫无一点儿关联,没有谁能够窥出其中的奥妙。它先画成一个音节“Geh”,接着又画成一个词“Quer”,一开始让人完全摸不着头脑;随后却画出来一点儿跟汉斯·卡斯托普的卧室有关的图像,这样便简单明了地发出一个指示:提问者应该横着穿过自己的卧室。——横穿过他的卧室?横穿过三十四号房间?这是什么意思呀?大伙儿坐在那儿你一言我一语,不住地摇头摆脑袋,却冷不防传来了拳头猛击房门的咚咚声。

所有人一下全呆住了。一次突然袭击?是克洛可夫斯基博士站在门外,来取缔这违禁的集会来了?大伙儿面面相觑,等待着那阴险狡诈的家伙出现。这当口儿桌子中央又发出一声巨响,同样像是猛地击了一拳,似乎要想表明,那第一声巨响不是外边传来的,而是出自室内。

原来是阿尔宾先生开了一个卑劣的玩笑!——这位自己却发誓赌咒加以否认;再说呢,即使阿尔宾没有信誓旦旦,大伙儿也几乎可以肯定,在他们这个圈子中真的也没谁能够这样子重重击一拳。如此说来又是霍尔格在作祟喽?众人的目光一齐转向小艾莉;她那么静悄悄地呆着,让谁都感觉得怪异。她坐在靠背椅里,悬垂着手腕,手指头儿按在桌沿边,脑袋耷拉在肩膀上,耸着双眉,小嘴儿却有些往下咧,因此显得更加的小了,嘴角挂着一丝丝笑意,给人一个说阴险也阴险说无邪也无邪的印象,一双孩子似的蓝眼睛斜视着空中,但却什么也看不见。大伙儿呼唤她,她却没有丝毫清醒的迹象。这当口儿,床头柜上的小灯突然熄灭了。

熄灭了?施托尔太太再也没法忍受,不禁发出嚄嚄嚄的惊呼声,要知道她可是听见啪地响了一下啊。也就是说灯不是自行熄灭,而是被拧熄了,被一只手拧熄了;因为这是一只陌生的手,所以她在提起它时小心翼翼。是霍尔格的手吗?截至目前,他可一直都那么温和,那么守纪律,那么富有诗意唷;可是现在,他露出了原形,开始调皮捣蛋和恶作剧啦!谁能担保,一只猛击过房门和桌子的手,一只拧灭了台灯的手,就不会来卡住某个人的脖子呢?只听黑暗中有人喊拿火柴,有人要手电筒。莱薇小姐更是声嘶力竭地大叫,说有人在扯她额前的刘海儿。施托尔太太惊恐得已顾不上害臊,大声地祈求上帝保佑。“哦,主啊,再宽恕这一次吧!”她尖叫着、呜咽着,求上帝对她发发慈悲,不要给她惩罚,尽管她曾把地狱当儿戏。是丁富博士思维仍然正常,是他揿亮了天花板上的顶灯,让光明立刻充满了整个房间。大伙儿于是终于弄清楚,床头柜上的小灯确实不是偶然自行熄灭,而是给谁拧熄了,因此只需将这暗中使出的手段再重复一遍,就会使灯重放光明。谁知在此期间,汉斯·卡斯托普个人却不声不响地经历了一个意外,让他觉得这是此间显得幼稚的黑暗力量对于自己的特别关照:在他的膝头上摆着一个没有多少分量的物件,就是雅默斯舅舅当初从外甥的五斗橱上拿下来时,曾经把他吓了一跳的那件“纪念品”,也就是那块显示克拉芙迪娅·舒舍内部肖像的玻璃幻灯片。可以肯定,它绝不是汉斯·卡斯托普自己带到这间屋子里来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