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章(第60/88页)

挺容易出现这种情况,因为桌面光滑,杯子边儿又是磨光了的,按在上面索索发抖的手指即使再轻也会产生压力,压力自然不会均匀,这个可能垂直往下按,那个则更多地横着在用力,久而久之就足以使得杯子离开中央的位置。杯子在移动中碰到了周围的骨牌,如果被碰的骨牌背面的字母组合成了有一定意义的词,那就成了表明内心复杂以致龌龊的幻象,它是意识、半意识和无意识等因素混合而成的产物,是个别参与者的欲望——不管其本身是否承认自己这一举动——和集体黑暗心灵的默契以及地下的神秘力量,共同起作用而促成的看似意外的结果;每个人都在潜意识中或多或少地参与并发挥了作用,只是可爱的小艾莉作用可能最突出罢了。这一点,大伙儿事先全都心中有底儿,只不过唯有汉斯·卡斯托普耐不住性子,才把它捅了出来,其他人却都手指哆嗦着坐在那儿等待。还有女士们的手脚冰凉和怦然心悸,还有男士们的沉闷压抑,也正是出于同样的原因,也正是因为心中有数,也正因为都知道,他们之所以深更半夜地聚到这里来,等着出现那个称为魔法的幻想或曰半物质现象,只是为了跟自己的天性玩一个肮脏龌龊的游戏,只是为了对自身一些暧昧不明的部分进行一次好奇而可怕的试验。至于他们遵循传统,企图通过玻璃杯的异动召唤死者对聚会的众人显灵,那差不多只是一种表面形式罢了。阿尔宾先生自告奋勇,愿意充当大伙儿的代表,跟那些据说将出现的亡灵对话,因为他过去已经在这里那里参加过这种招神引鬼的聚会。

二十多分钟过去了。窃窃私语的话题逐渐枯竭,一开始的紧张已趋缓和。众人都用左手支撑着右臂的臂肘。捷克人文泽尔眼看打起瞌睡来了。艾伦·布朗特手指仍按在酒杯底儿上,大而纯洁的孩子般的眼睛却越过面前的物体,注视着床头柜上小灯的灯光。

突然间酒杯翻倒了,从坐在周围的人的手底下蹦了出来。大伙儿拼命用手指追赶它。它却一滑滑到桌沿儿边,顺着边沿滑了一段,随后却又呈直线大致回到了中央的位置上。到那里再蹦了一下,便静静地停住了。

众人大惊失色,心里却既有几分欣喜,又有几分恐惧。施托尔太太哭声哭气地声明,还是别再玩儿了好些;可别人告诉她,她该早些考虑好才是,这会儿只能悄悄儿呆着啦。事情看来顺利。大家商定先不要求玻璃杯去碰那些字母,只是以蹦一下和蹦两下来回答“是”或“不是”就够了。

“有个灵魂来了吗?”阿尔宾先生表情严肃,越过众人的脑袋对空发出询问……

跟着出现片刻的犹豫。随后酒杯晃动一下,回答了“是”。

“你姓什么?”阿尔宾先生语气近乎严厉,脑袋一摆加强了问话的力度。

杯子移动起来,果断地划着折线,从一个筹码滑向另一个筹码,在筹码与筹码之间总是要空跑一段,先返回到桌子中央去。它跑到了H,再到了O,再到了L,之后似乎没了劲儿,乱套了,不再知道该怎么办,可接着又成了,又找到了G,找到了E和R。[31]早想到啦!是霍尔格本人,是霍尔格的灵魂,就是他偷听了撒盐什么什么的,可是对学校里的考试答案自然不便插手。他就在眼前,就浮荡在空中,浮荡在众人的头顶上。而今该怎样打发他呢?众人发起呆来。然后用手蒙着嘴悄悄商量,看还希望了解他什么。阿尔宾先生作出抉择,问霍尔格生前的地位和职业是什么。他问了,口气仍跟审讯犯人一样,皱着眉头,表情严厉。

玻璃杯沉默了半晌。然后歪歪倒倒地移动到了D,退回去以后又到了I。这会是啥?气氛紧张之极。丁富博士担心得嘻嘻地道:霍尔格该不是小偷吧![32]施托尔太太歇斯底里地大笑起来,但并未能使玻璃杯停止活动,只见它尽管磕磕碰碰,却仍滑到了C又滑到H,再触了一下T之后显然错误地落下一个字母,以R作了结束。拼出来就成了Dichtr。[33]

我的老天,霍尔格是位诗人?——多此一举,看样子纯粹出于骄傲,那玻璃杯竟又蹦又跳,表示人们说得对。

“一位抒情诗人吗?”克勒费特问,说时却把“抒”念成了“虚”,叫汉斯·卡斯托普听得很不是滋味……

对这样的刨根问底儿霍尔格好像不以为然,没作进一步回答;倒是把刚才那个词重新拼了一遍,既快又稳而且清楚,刚才忘记了的E也补上了。

好啊,好啊,却原来是位诗人。气氛越来越尴尬,——某种特别的尴尬,对于自己内心某些无控制地带的展示而言,不过由于这展示具有隐蔽的半实体性质,所以又获得了通往外在的现实的方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