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章(第61/88页)

那么处在他当前的状态,霍尔格是否感到惬意和幸福呢,大伙儿想知道。——玻璃杯梦游似的划出了“从容”一词。原来如此,原来从从容容。是啊是啊,他们自己是不会想到这个词儿的,可玻璃杯却拼出来了,所以也多半只能喝彩叫好了是不是。

霍尔格他处于这样的从容状态,已经有多久了呢?——这时又出现了一点谁都料想不到的情况,一个像梦里自然而然地产生的答案,也就是:“瞬息匆匆。”——太妙啦!不是还可以反过来说“匆匆瞬息”吗?简直称得上是腹语一般神秘的诗的语言,特别是汉斯·卡斯托普更不能不对其叫绝了。而这“瞬息匆匆”呢,便是霍尔格的时间单位,自然喽,他不得不以近乎警句格言的回答来打发这伙提问者,咱们尘世间的语言和计量单位他无疑已经十分生疏,不可能再使用了呗。——还有谁想了解他什么吗?莱薇小姐承认自己对霍尔格的长相感到好奇,也就是想要知道,他当初长得什么样子。他是不是个帅哥?——阿尔宾先生觉得提这种问题有损他的尊严,因而指示莱薇,她想问就自己问。于是莱薇小姐便与霍尔格的幽灵以你相称,问他道,他大概长着一头金色的鬈发吧?

“一头漂亮的褐色、褐色的鬈发。”玻璃杯游动起来,把褐色一词仔仔细细拼写了两遍。在座诸君这才叫兴高采烈呢。女士们公开表现出对霍尔格的爱慕,纷纷冲头顶上的天花板抛着飞吻;丁富博士却嘻嘻嘻地笑道:霍尔格先生看样子还颇有点爱虚荣哩。

这一讲玻璃杯真个怒不可遏,气急败坏!它像疯了似的在桌面上东冲西撞,狂翻筋斗,一下子从桌上滚了下去,落进了施托尔太太的怀里,吓得她脸色煞白,伸开双臂,低头死死地把玻璃杯盯住。大伙儿小心翼翼地捧起它来,一边连声道歉一边把它放回原处。那中国人呢则挨了一顿臭骂。他怎么可以信口开河!瞧见啦,这就是他自作聪明的结果!现在霍尔格生气走了,不再吐露一个字,怎么办呢?于是大伙儿只得拼命地求那玻璃杯。它要是乐意,没准儿可以写一首诗来着!在它还没有浮游在“瞬息匆匆”里边之前,它可曾经是一位诗人呀。唉,他们全体都多么渴望感受到一些个诗意哦!他们全都将敞开心扉来体验欣赏它!

瞧啊,善良的玻璃杯蹦了一下,“行”。真的,在这一蹦一动里边,的确表现出了一些个善意与和解之意。接着,霍尔格之灵开始作起诗来,而一开了头就已诗兴大发,无须思索便写得洋洋洒洒,一写不知写了多长时间,——看那样子,你是根本别想让它再沉默下来啦!以腹语似的神秘语言写成功的,是一首真真正正令人惊讶莫名的诗,在座的人无不心怀钦佩之情,一字一句跟随着吟诵;题材实在而富有魔力,无涯无际犹如大海,而写的确实也主要就是海;——一座沙岸陡斜的岛屿,环抱着一片蜿蜒宽阔的海湾,从海里升腾起来的一条条雾气,堆积在狭窄的海滩上面。瞧啊,无涯的大海渐渐呈惨绿色,没入远方永恒的虚无;在那远方一条条宽阔的雾带底下,夏日的夕阳泛着暗红色和乳白色的柔光,迟迟不肯沉入大海里去!谁也说不清楚,海水那颤动着的银色反光,何时和怎样化作了纯粹的贝母般的荧荧珠光,化作了月长石般的白色和五颜六色混杂而成的无以言表的梦幻色彩,斑驳陆离……唉,这无声的奇妙幻象神秘地产生,也神秘地消失了。大海已经睡去。然而在远远的海上,仍留有落日余晖的温柔印记。直到深夜,天一直不会黑下来。在海岸高处的松树林中,总是明灭着点点幽光,在它的映照下,海滩上颜色惨淡的沙粒看上去竟如雪一般白。眼前宛若一座寒冬时节的静穆森林,一只猫头鹰振翅掠过,林间便喀嚓喀嚓地响起一片枯枝折断的脆响!我们该是处在这样一个时刻!脚步是如此轻柔,夜是如此高爽,如此平和!而那下边的大海,呼吸是那样的缓慢、深沉,就好像是在梦里说着长长的呓语。你可渴望重新见到这样的景象?要是渴望,那就走到岸边光滑的陡壁边来,踩着细软的沙子往上攀登,让冰凉的沙粒流进你的鞋里。灌木丛生的地面陡斜地向下延伸,直到变成一片石滩,而在浩渺无际的海平线上,残存的白昼仍隐隐约约,似现非现……在这上边的沙地里坐下来吧!它是那样的冰凉,那样的细软,一如丝绸,一如面粉!它将从你捏紧的拳头里流泻出来,如一条没有颜色的细线,流到地上便积成一座小小的山丘。你认出了这条细流吗?它可就是那无声流经装点隐士穹庐的易碎器皿,流经他那玻璃计时器狭小孔眼的细细沙流啊。一部翻开了的书籍,一个空空如也的骷髅头,再加一具很容易装拼成的框架,架子里摆放着上下衔接的两个薄薄的玻璃球,球里盛着一点儿取自于无穷的沙粒,这沙粒就在里边玩着时间那神秘而又神圣的把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