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章(第63/88页)

他把幻灯片揣进怀里,一点没有大惊小怪。人们都忙着关心艾伦·布朗特;她仍然处于刚才说的状态,双目无神,模样古怪,坐在老地方一动不动。阿尔宾先生冲她吹气,学着克洛可夫斯基博士的样拿手掌在她脸面前向上扇风,最后使她清醒了过来,可是——不清楚为什么——她却在嘤嘤哭泣。大伙儿于是抚摩她、安慰她、吻她的额头,送她上床睡觉。莱薇小姐自告奋勇陪施托尔太太过夜,因为这位吓傻了的妇人已经找不着床在哪里了。汉斯·卡斯托普怀里藏着莫名其妙地飞来的至宝,不反对与其他男士一道去阿尔宾房里喝法国白兰地,以便最后熬过这个不平常的夜晚;因为他觉得,这一类的事件尽管无害于心脏和精神,却难免对胃神经产生不良影响,而且会是持久的影响,就好像一个航海晕船的人,回到陆地上已经好几个钟头,仍旧会感觉得脚下摇晃,胸中恶心。

他的好奇心暂时得到了满足。霍尔格作的那首诗,眼下看来也确实不赖;但是,事实又明明白白摆在眼前叫他无法回避,预先已可感到整个事件内在的无望和无聊,所以他想,既已让地狱之火燎到了自己身上,还是赶快罢手为妙。可以想象,当汉斯·卡斯托普对自己的导师谈起自己的经历,塞特姆布里尼先生尽了全力增强他罢手的决心。“这可糟糕到了极点!”意大利撒旦大声嚷嚷。“该死哟,该死!”至于那位小艾莉,他干脆称她作狡猾的骗子。

对这个判断他的学生既不说是,也不说不,而只是耸了耸肩膀,声言真实情况看来尚未明白无误地得到澄清,因此也就说不清楚何谓欺骗。他讲,也许界线本身便模模糊糊。也许在两者之间尚存在一些过渡状态,在无言的、无价值判断的自然里面尚存在真实性的不同程度,它们未曾经过客观的评判取舍,在他看来附着得有强烈的道德性质。拿塞特姆布里尼先生关于“骗术”一词的想法来说吧,这个概念里就混杂着梦幻的因素和现实的因素;这种混杂的情形,在自然界也许并不那么陌生,真正感觉陌生的只是我们平庸的思想。生活的奥秘的的确确是个无底洞,如果洞中时不时地冒出来一些个神秘幻象,比如类似我们作风随和、行事马虎的主人公所遇见的那种,又有什么奇怪呢。

塞特姆布里尼先生尽职尽责地替年轻人洗脑子,也暂时达到了增强其信念的目的,使他近乎于作出了承诺,将来绝不再参与那可怕的勾当。“注意啊,”意大利人提出要求,“注意你身上的那个人,工程师!要信赖自己清醒的和人道的思想,唾弃那蛊惑人心的邪说,那精神的垃圾!什么幻象?什么生活的奥秘?亲爱的啊!什么时候作出判别和区分的道德勇气开始瓦解——例如在欺骗和现实之间进行判别和区分,那生活本身就算完了,判断、价值和向善的努力就算完了,相反却开始了道德败坏腐朽的可怕进程。”塞特姆布里尼还讲,人乃世间事物的尺度。他有权区分善恶,有权辨别真理和假象,而且这个权利不容转让;有谁胆敢使人动摇怀疑对自己这一权利的信念,他绝没有好下场!他与其这样,倒不如在脖子上挂个磨盘,一头栽进深深的井中去淹死。

汉斯·卡斯托普点头应诺,一开始也确实远离了那些个勾当。他听人说,克洛可夫斯基博士把艾伦·布朗特叫到他的地下心理分析室里谈过几次话,并且挑选了少数疗养客去旁听。但是卡斯托普本人却不当回事儿地谢绝出席,——自然并未拒绝事后从某些参与者口中,还有克洛可夫斯基博士自己口中,了解有关实验成效的这个那个情况。例如在赫尔米娜·克勒费特卧室里肆无忌惮地表演的那些个特异功能,像什么捶打桌子和墙壁呀,拧熄床头柜上的小灯呀,诸如此类,等等等等,在大夫与患者的聚会中都系统地,尽可能原汁原味地,实践和实现了。首先是由克洛可夫斯基博士很在行地对小艾伦实施催眠术,让她进入了梦游状态。实践证明,在音乐伴奏下更容易成功,于是在那些个晚上留声机便搬了家,成了这沉醉于灵异世界的一群的专用品。好在负责现场操纵它的波希米亚人文泽尔是个有音乐修养的人,肯定不会胡乱使用和损坏设备,这样汉斯·卡斯托普在移交出去时便勉强安下了心。从那唱片的丰富库藏中,他提供了适合这特殊用场的厚厚一大本,选的不外乎各式各样的轻音乐、舞曲、小序曲以及其他的欢快曲目,既然艾莉绝对不会要求听高雅的曲调,这些玩意儿就完全能满足要求不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