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章(第64/88页)

话说就是在这样的音响陪伴下,汉斯·卡斯托普听人讲,一块手帕自行地,或者更多地是由一只藏在它皱褶里的“爪子”牵引着,从地上冉冉飘了起来;大夫的字纸篓则径直飞到了天花板底下;墙壁上的挂钟“没有任何人”碰一碰,钟摆却一会儿停住,一会儿又摆动起来;还有一只铃铛“被抓起来”摇响了,以及诸如此类含义暧昧的琐事。博学的实验组织者真是春风得意呀,竟能准确叫出所有这些特异想象的希腊语学名。他在作报告和私下交谈中解释说,这些都是所谓“遥传力学”现象,即是在远处移动物体。大夫将这类现象归之于科学界所谓“物化现象”的范畴,而他以艾伦·布朗特为对象进行实验的考虑和追求,也正在乎此。

大夫的言谈涉及了潜意识的变态情结向客观事物进行的生物心理投射,而灵媒本人的通神能力和梦游状态,即可视为引发这些现象的根源;这些现象表明自然界确实存在意识有形化的可能,也就是在一定的条件下思维能获得吸引物质的能力,并会短时间地实实在在显现出来,因此也可称作客体化了的梦幻想象。这种物化的思维从灵媒的体内涌流出来,到了体外就会暂时衍变成有生命力的生物末梢器官,如爪子啊、手啊,正是它们,就像大伙儿在克洛可夫斯基博士的实验室里亲身体验到的那样,完成了那些不可见的惊人之举。在特定的情况下,这些个末梢器官,它们也可以被看见和触摸到,也会在石蜡和石膏上留下形状;可除此而外,就别想弄清它们具体的样子。然而,为了跟参加实验者进行特定的有限的交流,有时又会出现一些幻影的脑袋,一些富有个性的面孔,甚而至于整个身体——在这里,克洛可夫斯基博士的理论便开始出现纰漏,便开始东张西望,东倒西歪,便带上了模棱两可的性质,一如他那些关于“爱欲”的说教。因为从这里开始,讲的已是灵媒及其帮手的主观意识如何反射到现实中,便不会再那么明明白白,科学严谨了。如此一来,至少是一半对一半,至少在必要的时候,让外界的自我和彼岸的自我掺和到了游戏中;这便涉及了无生命的意念,涉及了那些利用转瞬之间复杂而神秘的机遇恢复物质形态,以便对召唤者显现出形体的幽灵,——长话短说,也就是召唤死者的接灵术。

克洛可夫斯基博士对他的会友们下的那些个功夫,所追求的最终结果无外乎此。他身材敦实,笑容可掬,叫人见着乐于产生信赖;对于眼下这一可疑的、难于见人的勾当,他虽身份低微却十分在行,甚至在圈子里的某些犹豫分子和心存疑虑者眼中也不失为一位好领头人。以汉斯·卡斯托普打听到的所有情况判断,大夫似乎已经胜利在望,成功在握,因为他充分发展和培养了艾伦·布朗特的非凡潜能,使其得到了很好的表现。已经发生过个别会友被物化的“末梢器官”触动的情况。例如帕拉范特检察官就自我感觉结结实实地吃过一耳刮子,并以科学的态度高高兴兴地承受了下来,不,岂止承受,简直巴不得把另一边脸伸过去再挨它一耳光,以致不顾自己是一位绅士,一位法学家,一位有身家地位的长者;换一个环境,如果让一个活人掴了一巴掌,那他的反应只能完全另一个样子。就连老实巴交的安东·卡尔洛维奇·费尔格,就连这个逆来顺受的、对一切高深事物敬而远之的家伙,有一天晚上也抓住过那样一只灵异之手,并用触感确认了这手造型的准确性和完整性,随后它便以一种难以细述的方式,抽离了他那既热情又不失尊重的把握。如此每周两次地聚会了相当长一段时间,大概有两个半月吧,便有一只来自冥冥中的手——看样子是一位年轻男子的手吧,让一盏蒙着红纸的台灯映照得红红的,活灵活现地呈现在了众目睽睽的桌面上,并在一只装满面粉的陶钵里留下了印记。然而仅仅八天以后,便出了事情:克洛可夫斯基博士的一帮子助手,阿尔宾先生、施托尔太太、马格努斯夫妇,他们半夜三更就心急火燎,兴高采烈,出现在了汉斯·卡斯托普的阳台上,争先恐后地,七嘴八舌地,向这个在刺骨的严寒中昏昏欲睡的病友报告,艾莉的霍尔格显形啦!他的脑袋出现在这位女灵媒的肩膀上,果真生着一头“漂亮的褐色、褐色鬈发”,他在消逝之前,脸上漾起那么温柔而又感伤的微笑,真是令人难忘啊!

霍尔格如此高雅的忧伤表现,汉斯·卡斯托普暗忖,跟他另一些时候的举止,跟他粗鄙的恶作剧和瞎胡闹,跟他给帕拉范特检察官那毫不温柔伤感的耳刮子,怎么合得起拍来哟?显然,这儿不好要求合乎逻辑的性格完整性。也许有不同的心绪作为前提,就像民谣里唱的那个驼背小精灵,他出于自身的苦闷,总是喜欢给人使坏,总想有人去求他。霍尔格的崇拜者们看样子是不考虑这些的。他们一门心思想的只是如何说服汉斯·卡斯托普,让他放弃置身事外的决定。他们讲下一次聚会他必须无条件参加,喏喏,一切真是再好不过啊。要知道,艾莉在睡梦里作出了承诺,下一次任随会友们想见到哪位故人,她都一定把他给接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