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章(第42/88页)

汉斯·卡斯托普踮起脚尖踅到床前。那马来人死死监视着他的一举一动,头一转也不转,眼眶里只剩下了眼白。汉斯·卡斯托普瞟了瞟一旁的舒舍夫人,断定她并没有注意他,便以一只腿承受全身重量的典型姿态站在床边,两手相互握着垂在腹部跟前,头微微偏着,显出庄严沉思的样子。佩佩尔科恩穿着卡斯托普常见他穿的羊毛汗衫,躺在红绸面子的被盖底下。他两手呈青紫色,脸孔有些地方也是如此。这使他模样变了不少,虽然王者的特征犹在。白发婆娑的高高额头上,偶像般的皱纹纵横交错,横着的有四至五道,竖着的则在两侧成直角引向两鬓,这是他一生紧张劳碌的明显标志,即使在他垂下眼睑静静躺着的时候吧,仍鲜明地显现了出来。痛楚皲裂的嘴唇微微张开。脸色青紫说明是突然窒息,生命赖以维系的呼吸循环出现了障碍。

面对眼前的景象,汉斯·卡斯托普一动不动地沉思默想了一会儿;他犹豫着是否该放松放松姿势,同时等着那“未亡人”招呼自己。可是没有招呼,他也就暂时不想打扰她,而是转过身去看在场的其他人。宫廷顾问朝客厅歪歪脑袋,他于是跟了过去。

“是自杀吗?”他压低嗓门,很在行地问……

“嗨!”贝伦斯回答时手一挥,然后补充一句:“百分之百。绝对没错儿。你见过如此精致的玩意儿吗?”他问,同时从白大褂口袋里掏出只形状不规则的小盒子,从盒子里取了点小小的东西让年轻人看……“我没见过。可值得一看。见识不完啊!精巧而富于想象力。我从他手里取出来的。当心!滴一滴在你皮肤上立刻会烧起泡。”

汉斯·卡斯托普用手指捻着这神秘的玩意儿转来转去。它是由钢、象牙、黄金和橡胶做成的,看上去非常奇怪:两颗亮晃晃的钢质叉针,前部弯曲却又极为尖利,后边插进一根微呈螺旋状的镶金象牙杆里,由于具有弹性叉针可以在里边伸缩活动,象牙杆的末端则连着一个不太硬的黑色橡胶球。整个体积不过几英寸。

“这是什么?”汉斯·卡斯托普问。

“这个嘛,”贝伦斯宫廷顾问回答,“是一个结构精巧的注射器。或者反过来说,是一副机械的眼镜蛇牙齿。您明白了吗?——看来您并不明白,”他说,因为发现汉斯·卡斯托普仍然低着头,莫名其妙地盯着那玩意儿在看。“那是两颗毒牙。不完全是实心的,中间各有一根细如发丝的管子,管口在齿尖这上面一点清晰可见。自然喽,在齿根这儿也各有一个管口,与跟象牙杆衔接着的空心橡胶球连通了起来。很明显,牙齿借助弹性会向内咬合;一挤压橡胶球就会把里面的液体压入管道,同时针尖便扎进肉中,毒液也立刻渗入血管。说起来真是简单极了,需要的只是想得到。看样子多半是根据他本人的设计定制的喽。”

“肯定!”汉斯·卡斯托普附和道。

“剂量不可能很大,”宫廷顾问接着说,“量既然不大,那就必须用……”

“药力来弥补。”汉斯·卡斯托普替他说完。

“是的是的。至于究竟是什么,咱们会弄清楚的。调查的结果令人好奇,无疑会长见识喽。咱俩打赌吧,里边那个守夜的外国佬,他今晚上这么精心穿戴,肯定能向咱们透露一切!我猜测,这是一种动物毒素和植物毒素的混合液,——无论如何吧是最最厉害的,因为效果必须如同迅雷闪电。所有迹象都证明是这样,它使他立刻停止了呼吸,您知道,麻痹了他的呼吸中枢,于是猝然窒息而死,很可能既未挣扎,也无痛苦。”

“感谢上帝!”汉斯·卡斯托普虔诚地道,同时把那神秘而精巧的器械递到宫廷顾问手中,叹了口气,回到里边的卧室去了。

房中只剩下了马来仆人和舒舍夫人。这回当年轻人又向床边走去的时候,克拉芙迪娅朝他抬起了头。

“您有权希望我派人通知您。”她说。

“您太好了,”他应道,“您做的对。我们毕竟是彼此称你的朋友嘛。我打心眼儿里感到羞愧,我曾经羞于在人前和他以你相称,总是转弯抹角力图回避。——他临终时刻您可在场?”

“仆人通知我的时候,一切都过去了。”她回答。

“他真是个人物,”卡斯托普重新提起话头,“他把对生活的感受力的丧失,视为宇宙的灾难,视为对神灵的亵渎。要知道,他把自己看作是上帝合欢的器官啊,您必须清楚。这就是王者的痴迷……人真正感动了,就有胆量用一些听起来不雅和渎神的词儿,而实际上呢,这些词儿比官方选定的那些祈祷词更加神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