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章(第41/88页)

佩佩尔科恩竖起大衣领子,帽子放在身边的地上,用镌刻着自己签名的银杯喝波尔多葡萄酒,已经一口气干掉了几杯。谁知突然之间,他讲起话来。这个怪老头啊!他连自己的声音都不可能听见,更别提其他人了;其他人听不见他发出的任何一个音,要是他还发出了音的话。可是他仍举起食指,右手端着酒杯,伸出左臂,手掌斜着向上摊开;他那王者般的脸孔看得出正在讲话,嘴巴正吐出一些无声的字词,仿佛是在真空里说的一样。大伙儿望着他都笑吟吟的一脸惊愕,谁都以为他很快会停止这样的白费劲儿,——其实不然!他一个劲儿地冲那吞没一切的巨响讲啊讲啊,还用左手优雅地打着手势,不断打着富有魔力的、迫使人不能不注意听的手势,同时在他紧绷的皱纹深重的额头底下,张大了那双疲惫、黯淡的小眼睛,一会儿瞅瞅这个听讲者,一会儿瞅瞅那个听讲者,害得人家只好扬起眉毛冲他点头,同时张着嘴巴,把手掌挡在耳朵背后,仿佛如此一来这完全没治的事情真可以有一点儿治。现在他甚至站起来啦!只见他伫立在岩壁前,手里端着酒杯,压得皱巴巴的旅行大衣几乎拖到了脚背,竖起了领子,光着个大脑袋,偶像般高高的、皱纹深重的额头周围银发飘飘,脸孔不停地嚅动,为了赋予自己那模糊不清的祝酒词以确凿无疑的含义,他又把用指甲如同矛尖的手指扣成的圆圈儿举到了面前。从他的手势和他嚅动的嘴唇,人们可以辨认出一些习惯于听他讲的词语:“没问题!”“行啦!”——如此而已。他歪着脑袋,咧着嘴唇,一脸的苦相。可接着脸上又出现深深的酒窝,一副惯于享乐的德性,样子活像个拎着袍子跳神的淫邪的巫师。他举起酒杯,在客人们的眼前画了个半圆,然后两三口喝完它,直喝了个杯底朝天。随后他伸长手臂,把杯子递给一只手掌按在胸前的马来仆人,又做了个可以动身的手势。

大伙儿对佩佩尔科恩鞠躬表示感谢,同时准备执行他的指示。蹲在地上的人跳了起来,栏杆上坐着的则滑到了地下。戴着硬圆帽子、衣领镶着毛皮的瘦弱爪哇人则忙着收拾吃剩的饮食和餐具。以与来时完全一样的狭长队形,一行人踩着湿漉漉的松针小径,穿过挂满藤萝苔藓的森林,回到了停车的大道上。

汉斯·卡斯托普这回上了东道主和他旅伴的车。他坐在对任何高深问题都一窍不通的老好人费尔格旁边,跟那一对儿面对面。回程中大伙儿几乎什么话也没有讲。荷兰老头坐在那里,两只手掌按在盖着他连同克拉芙迪娅双膝的旅行毯上,下巴松弛低垂着。车尚未越过铁轨和饮水管,塞特姆布里尼和纳夫塔便下了车,告了别。魏萨尔独自坐在第二辆车里驶过了弧形的山路,大伙儿在疗养院的大门前分了手。

这一夜汉斯·卡斯托普好似心里有着什么连自己也一点不清楚的预感,睡得很是警醒而不踏实,在这疗养院中已经习惯了的宁静之夜,只要稍稍有点儿异动,只要远处有谁奔跑引起几乎察觉不出的大地震颤,就足以将他惊醒,使他坐起在床上。半夜两点过一点儿,在有人来敲他的门之前,事实上他已失眠了很长时间。因此他马上就作出了回答,神志清醒地、嗓音有力地作出了回答。叫门的是院里一位护士音调很高但却有些犹豫的声音,她是受舒舍夫人的委托,来请他马上到二楼去。卡斯托普提高嗓音说谨遵吩咐,跳下床来迅速穿上衣服,用手指梳理了一下额前的头发,然后便既不太慢也不太快地下到了二楼,心里不甚清楚半夜三更怎么出了事,但却清楚出了什么事。

他发现佩佩尔科恩特等病房的大门敞开着,进他卧室的房门同样也开着,房间里边灯火通明。两位大夫、米伦冬克护士长、舒舍夫人,以及老先生的爪哇贴身仆人全都在场。这家伙的穿着不似平日,而像穿的是某种民族服装,汗衫一样的宽条子上衣,袖子又长又大,下身不是裤子而是一条彩色的裙子,脑袋上戴着顶球形的黄呢软帽,此外胸口上还垂着个护身符似的饰物,他抱着双手,木呆呆地站在佩佩尔科恩床头的左边,老先生仰卧在床上,两手平伸向前。来人脸色苍白地看清了整个场面。舒舍夫人背对着他,坐在床脚头的一把矮靠背椅上,臂肘撑在被盖上,双手托着腮帮,指头埋在下嘴唇下边,两眼直视着她旅伴的脸孔。

“晚上好,小伙子。”贝伦斯说。他正站在那里跟克洛可夫斯基博士和护士长低声交谈,哀伤地冲卡斯托普点了点头,捻了捻白胡髭。他穿着白大褂,胸前的口袋里伸出来听诊器,脚上套着绣花拖鞋,衣服没有领子。“毫无办法了,”他轻声补充了一句。“能做的全做了。您只管过去。用您行家的眼光看看他。您会承认,再高明的医术也注定没有用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