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章(第39/88页)

“魏萨尔,嘘!小声点!车夫听得懂!他尽管脑袋一转没转,我却从他的脊背看出,他注意在听。”

“他听得懂并且在注意听,您说对了,卡斯托普!这下您又看见了人的天性,人的本能!如果我讲的是重演性变态或者……流体静力学,那他就听不懂,那他就一窍不通,因此也不再听,因此便一点不感兴趣。要知道这些可不通俗。然而,关系到肉体和心灵的事情,既是最高、最后和最隐秘的事情,你瞧,同时又是最最通俗的事情;这事人人懂得,并且喜闻乐见,如果有谁因为此事而白天愁眉苦脸,夜里辗转反侧,那大伙儿就更高兴!卡斯托普,亲爱的卡斯托普,您就让我哭哭哀哀吧,要知道,我熬过的是怎样的夜晚哦!我每天夜里都梦见她,唉,她什么我不曾梦见过哟,一想到这些,我便喉咙冒火,五内俱焚!而最后每次都是她扇我耳光,照准我脸颊上揍,有时还啐我口水,——厌恶得拉长了脸子啐我口水,随后我便大汗淋漓地醒来,既感羞耻又觉销魂……”

“这样,魏萨尔,现在咱们静一静好吗,让咱们闭上嘴坐一会儿,一到香料店就有谁要加入进来了。我这么建议,这么安排。我不想侮辱您,我知道您烦恼大着呢,不过咱们家里有一个故事,讲的是一个人遭到了惩罚,以致他一讲话嘴里就会钻出蛇或癞蛤蟆来,每讲一句话吐出一条蛇或一只癞蛤蟆。书里没讲他对此怎么办,但我总是推测,他最后的对策会是闭上嘴巴。”

“可这是人的需要喽,”魏萨尔可怜巴巴地说,“亲爱的卡斯托普,讲话是人的需要,如果他遇上了我这样的烦恼,必须让心里轻松轻松。”

“这甚至是人的权利,魏萨尔,您要是愿意说。不过按照我的观点,在一定的情况下,有些个权利还是不使用更明智些。”

于是遵照汉斯·卡斯托普的安排,他俩安静了下来;再说马车也很快驶抵香料店爬满葡萄藤的小屋前,在那儿一秒钟也用不着等待,纳夫塔和塞特姆布里尼已经站在路上。塞特姆布里尼仍旧穿着他那件破皮夹克,纳夫塔则身着一件乳黄色的春天穿的外套,全身都收拢得紧巴巴的,很有些花花公子的味道。趁马车调转方向的机会,大伙儿相互挥手,彼此问候,两位后到的先生随即也上了车:纳夫塔成为前一辆车的第四名乘客,坐在费尔格的旁边;塞特姆布里尼情绪高昂,连珠炮似的说着打趣话,上了汉斯·卡斯托普和魏萨尔那辆车。魏萨尔把自己面朝前的正座让给了塞特姆布里尼,他呢也就像参加花车游行似的,慢条斯理地坐了下去。

他大赞乘车出游是一种享受:身体于舒适平稳之中始终保持着动感,眼前的场景却随之不断转换。他对汉斯·卡斯托普表现出父亲般的关怀,甚至用手拍了拍可怜的魏萨尔的脸,要他忘掉自己那些不开心的事儿,好好欣赏明媚的大自然,说时伸出他戴着只破皮手套的右手,东点点西指指。

他们一路顺畅。拉车的四匹马油光水滑,健壮结实,额头上全都有漂亮的白斑;路况很好,还没有什么灰尘,马蹄在路面上叩击出坚实而欢快的节奏。路边时不时地有些乱石堆,从石头的裂隙中长出来了草和花;电线杆子一根一根飞速后退,山上的森林则逐渐长高起来,马车向上爬行和驶过的盘山道让沿途的景色一直保持着新鲜;在阳光照耀的远处,一部分积雪未消的群山始终笼罩在雾障之中。已经走出习惯了的峡谷地区,生活场所的更新令人神清气爽,心旷神怡。不久就到了林子边上:从此开始准备徒步前行,直奔目的地;——与这目的地之间,尽管一开始大伙儿未曾察觉,其实早已存在微弱的感官联系;眼下,这联系正越来越强,越来越清晰。一当马车停下,大家全注意到了远远传来时隐时现的声音,嘶叫声、震颤声、咆哮声混成一片,叫人难以分辨,叫人驻足聆听。

“现在不过还显得怯生生的,”常来此地的塞特姆布里尼说,“可到了跟前,在这个季节就暴戾可怕,——各位做好思想准备吧,咱们自己说些什么,都会听不清楚的。”

说着一行人踏上一条撒满湿漉漉的松针的小径,钻进了森林。皮特,佩佩尔科恩由他的女伴挽着走在前面,黑色的软帽扣在额头上,步子有些倾向侧边;在他俩身后,中间走着汉斯·卡斯托普,跟所有其他先生一样没戴帽子,手插在裤兜里,歪着脑袋,嘴里轻轻吹着口哨,两只眼睛东瞅西望;随后是纳夫塔和塞特姆布里尼,再后是费尔格和魏萨尔;还有马来仆人挎着食品篮,独自一人在后边收尾。大伙儿的谈话都与林子有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