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章(第38/88页)

魏萨尔也留意到了舒舍夫人的讪笑,于是露出自己的一口烂牙,开始奚落起同车的卡斯托普来。

“瞧见了吗,”他问,“她在取笑您哩,因为您不得不单独跟我坐?是啊是啊,既然倒了霉,就不用在乎别人的挖苦讽刺啦。您这么坐在我身边,是不是感觉气恼和不是滋味儿呢?”

“您给我放尊重点儿,魏萨尔,说话别这么下流!”汉斯·卡斯托普斥责他。“女人一有机会就笑,为了笑而笑;每次见了都动脑筋,纯属无事找事。您干吗老操这个心啊?您跟我们大家一样,有自己的优点,也有自己的缺点。比如说吧,您弹《仲夏夜之梦》弹得很优美,这可不是人人都行的。希望您下次再弹弹好吗。”

“是啊,现在您那么降尊纡贵地和我谈话,却根本不知道您的安抚包含着多少恬不知耻,”可悲的人儿回答,“不知道它只能更加感到侮辱。您说起来多么轻松,可以高高在上地对我安慰几句,因为您尽管眼下出乖露丑了,但毕竟尝过天鹅肉,上过七重天,万能的上帝啊;毕竟在您的脖子周围感到过她那玉臂的温暖,那一切一切,万能的上帝啊,我一想起来就喉咙灼痛,心窝燃烧,五内俱焚!——您所享有的一切我全看在了眼里,我却忍受着一无所有的痛苦……”

“您这样讲不好,魏萨尔。这样讲甚至极其讨厌,我不必对您隐瞒,因为您已经骂了我恬不知耻。您这样确实讨厌,您甚至有意叫人讨厌,所以就不断糟蹋自己。未必您真的爱她爱得要命?”

“太要命啦!”魏萨尔摇着脑袋回答。“真是说不出我忍受了怎样的饥渴,怎样的煎熬,我只想讲,我只能讲,我快死了,然而她却叫我既活不成也死不了!她不在的期间,情况好了点儿,我渐渐把她忘了。可自从她回来以后,天天都在我眼前晃,有时搞得我只能咬自己的胳膊,只能在空中乱搂乱抱,没有任何别的法子。这样的情形本不该发生,可是想忍又忍不住,——谁摊上了,谁也没法忍住,除非连命也不要了,可又不能不要命,——真要死了还有什么指望?遂了心愿再死——那很高兴。死在她的怀里——求之不得。可在这之前,纯属胡来,要知道生命就是欲望,欲望就是生命,自己不可能反抗自己,这就叫进退维谷,这就是我承受的上帝的诅咒。我所谓‘上帝的诅咒’只是一句套话,好像我变成了另外一个人似的,我自己不会这样想自己。世间存在种种的苦刑,卡斯托普,谁上了这样的刑具,谁就希望逃脱,千方百计地拼命逃脱,逃脱就是他的目标。可是要想逃脱肉欲的苦刑只有一条道路,只有一个前提,那就是使欲望得到满足,——非这样不可,其他通通都白费劲儿!人生来如此,谁无此经历,他不会多想这种事;谁经历了,他才体会得到我主耶稣基督所受的痛苦,因此热泪盈眶。天上的主啊,这到底算什么安排,这到底怎么回事:肉体竟如此渴望接近肉体,仅仅因为后面这肉体不属于自己,而属于一个别的灵魂;——多么奇怪呀,仔细看看这要求也挺含蓄、友善,也一点儿不过分!完全可以讲:如果所欲仅此而已,看在上帝分上,满足他不就完啦!我到底希望什么,卡斯托普?我想杀害她吗?我想叫她流血而死吗?不,我只是想跟她亲热亲热!卡斯托普,亲爱的卡斯托普,原谅我,原谅我哭哭啼啼,可她,上帝保佑,也可以遂遂我的心愿哦!何况这并不贬低辱没她,卡斯托普,我可不是什么畜生,我也是个好端端的人啊!要是肉欲横冲直撞,毫无节制,无固定对象,我们就称其为兽欲。然而它要是固定在某个有特定长相的人身上,那我们马上就要改称其为爱情了。我可迷恋的不只是她丰腴的躯体,而还有她的芳容,设若她的容貌哪怕稍微只有那么一点点改变,你瞧吧,可能我对她的整个肉体都不感兴趣了;由此可见,我爱的是她整个身心,而我呢,也以自己的整个身心爱着她。要知道,对容貌的爱就是对心灵的爱……”

“您怎么了,魏萨尔?您完全丢了魂儿似的,上帝知道您在胡说八道些什么……”

“可确实如此,确实这正是不幸之所在,”可怜的人继续说,“正是因为她也有心灵,她也是一个由肉体和心灵构成的人!由于她的心灵根本不想了解我的心灵,她的肉体根本不愿与我的肉体有任何瓜葛,这样就产生了不幸,产生了巨大的痛苦;如此一来我的欲念遭到诅咒,变成了耻辱,我的身体不得不扭曲挣扎,永无止境!为什么她的肉体和心灵都一点不肯了解我,卡斯托普,为什么我的欲念令她感到恐惧?难道我不是一个男人?一个令人讨厌的男人就不是男人?我甚至是个超级男人啊,我向您发誓,只要她对我张开她那温柔的臂膀,那如此美妙的、属于她心灵的容貌的臂膀,我对她的报答将超过这儿的所有男人!我将让她尝到世间所有的快乐,卡斯托普,如果关系到的只是肉体,而与容貌无涉;如果她那该死的心灵不那么厌恶我。可是,没了这心灵,我又完全不会迷恋她的肉体,——这,正是鬼迷心窍似的进退两难,而我呢就只有在里面永远地挣扎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