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章(第37/88页)

又到了五月,也即平原上那些通俗小调所唱的欢乐的月份,——此间山上的空气相当的清新,虽说气温还不够多么宜人,可融雪天气毕竟已经结束了。最后一些天甚至飞过几次鹅毛大雪,不过再也积不起来,所剩下的仅仅一点儿潮湿而已;冬天遗留下来的雪堆也点点滴滴地融化了、蒸发了,直至消失得没有了痕迹。这时候,大地青绿,道路干爽,人们想到外边干啥又可以干啥了。

可惜的只是最近几个星期,由于小团体的首脑伟大的皮特·佩佩尔科恩身体欠安,大伙儿的交往游乐颇受影响;老先生发了四日疟,不管是异常美好的天气,还是像贝伦斯顾问这样的大夫开出的特效药,统统都对它没治。他经常卧床不起,不只是在疟疾逞凶的日子;他的脾和肝也出了麻烦,宫廷顾问背后对他亲近的人就这么讲的;还有他的肠胃状态也不特别好,以致贝伦斯不得不作出暗示:这老头尽管体质健壮,在当前情况下已不好完全排除可能出现慢性心力衰竭。

几个星期以来,荷兰绅士佩佩尔科恩仅只到餐厅吃过一顿晚饭,集体散步除了走得不远的一次,其余全没有参加。不过,咱们私下讲吧,小圈子的松散状态倒让汉斯·卡斯托普感到某些轻松,因为他在与舒舍夫人的旅伴喝酒时发的誓言,令他很是头疼;它使他当着众人与佩佩尔科恩交谈变得如情敌之间对话似的“勉强拘束”、“拐弯抹角”,就跟佩佩尔科恩发现他当初和克拉芙迪娅说话的情形一样:例如称呼总是能省掉就省掉,实在不能省就委婉其辞,花样百出。过去当着别人和克拉芙迪娅谈话,也包括当着她的主宰者和她谈话,总让卡斯托普陷入同样的尴尬或者相反的尴尬境地,现在在发出令对方满意的誓言之后,他更觉得加倍的尴尬了。

话说去观赏瀑布的计划已经提上议事日程,——佩佩尔科恩自己确定了这个郊游目的地,并且自我感觉去一下身体也还行。那是发过疟疾后的第三天,老先生让大家知道,他希望充分加以利用。尽管当天前几次进餐,他都没来食堂,而是和最近经常一样地,单独和舒舍夫人一起在小客厅里进了点饮食;可是还在吃第一顿早餐的时候,汉斯·卡斯托普就收到了跛脚门房送来的指示:午餐后一小时做好出发郊游的准备,并向费尔格和魏萨尔传达指令,通知院外的塞特姆布里尼先生和纳夫塔先生车会去接他们,最后再负责预订两辆三点钟上路的四座马车。

时候到了,大伙儿在“山庄”疗养院大楼的大门前集合:汉斯·卡斯托普、费尔格和魏萨尔已经聚在那里,等候着大人物们从特等病房里出来;他们一面等,一面拍弄着马玩儿,让马儿们用自己厚实的、湿漉漉的黑色嘴唇,从他们摊开的手里含食糖块儿。游伴们出现在门前的露天台阶顶上,只是稍稍迟了一点儿。佩佩尔科恩站在克拉芙迪娅身旁,身上穿着件有些破旧的双排扣长大衣,帝王的头颅显得消瘦了些,他用手提了提头上的圆形软帽,唇间含含糊糊地挤出几个音来表示招呼大伙儿。三位男士奔到台阶脚下去迎接他俩,他又跟三个人一一地握手。

“年轻人,”他一边用左手拍汉斯·卡斯托普的肩膀,一边问他,“……你好吗,我的孩子?”

“非常感谢!你也好吧?”汉斯·卡斯托普回答。

旭日当空,是一个晴朗、明媚的好天儿;不过恐怕还是穿上春秋季节的外套好些:坐在车上无疑会感觉得冷。舒舍夫人也穿了一件暖和的、束腰带的大格子花呢大衣,围着肩膀甚至还镶了毛皮。一条橄榄色的纱巾在她下巴底下打了个结儿,致使头上毡帽两侧的边沿儿俏皮地往下弯,让她看上去更加妩媚迷人,也害得在场的多数先生心头都更加难受,——唯一的例外是费尔格,只有他没爱上克拉芙迪娅·舒舍。正是这不受约束的自由自在,影响住在院外的两位到来之前临时的座位分配,费尔格就坐在了第一辆车里,背靠车夫,面向佩佩尔科恩和克拉芙迪娅;汉斯·卡斯托普反而跟斐迪南·魏萨尔上的是第二辆车,结果引得克拉芙迪娅冲着他在脸上露出了微微的讪笑。佩佩尔科恩的马来仆人也参加郊游,这瘦弱的男子出现在自己的主人身后,随身带着个大提篮,从篮盖底下伸出两只葡萄酒瓶的长脖子;他把篮子放在头一辆车面朝后边的座位底下,自己则坐到车夫身边并把双臂往胸前一抱。这当儿,车夫给马儿发出信号,并且拉开车闸,马车便循着弧形的坡道行驶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