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章(第35/88页)

“您没有怨言?”佩佩尔科恩问卡斯托普,同时把脸转向了他……房里暮色渐浓,在他布满皱纹的威严的额头底下,目光更显得微弱黯淡,皲裂的大嘴半张着,很像一张演出悲剧的面具。

“我想跟我没有关系,”汉斯·卡斯托普谦逊地回答,“我说这些的目的是让您别抱怨,佩佩尔科恩阁下,别让过去的事情破坏了您对我的好感。对我来说,眼下重要的就是这个。”

“尽管如此,我无意间必定也给您造成了巨大痛苦吧?”

“如果这是个问题,”汉斯·卡斯托普回答,“而且如果我回答是,那它一定不意味着,我不懂得珍惜您的友情;须知,这友情与您刚才谈及的失望痛苦,是紧密相联的呀。”

“我感谢您,年轻人,我感谢您。我珍视您这几句简单却得体的话。不过,如果撇开咱们的友谊……”

“难喽,”汉斯·卡斯托普抢过话头,“再说为了对您刚才的问题作肯定的回答,对我看来也根本没必要忽视我们的友谊。要知道,克拉芙迪娅在另一个男人陪伴下回到山上,这本身就令我不快;这个人换成了您这样一位大人物,自然只是增加了我的不快,把事情搞得更复杂了一些而已。是的,我不否认,我因此很恼火,今天仍然恼火;所以,我才尽量多看事情好的一面,也就是多看我对您真诚的敬重之情,佩佩尔科恩阁下,在我的这些情感中,难免也夹杂一点儿对您的旅伴的怨恨;要知道,女人们才叫不乐意啊,如果她们的情人竟和谐相处在一起。”

“事实上也真……”佩佩尔科恩说,说时用手掌抹抹嘴和下巴,偷着笑了笑,好像舒舍夫人有可能看见他微笑似的。汉斯·卡斯托普也暗暗笑了。随后两人心照不宣,都自顾自地点了点头。

“这样我最终得以稍稍报复了一下,”汉斯·卡斯托普接着说,“因为就我而言,也真有些理由好抱怨抱怨,——不是怨克拉芙迪娅,不是怨您佩佩尔科恩阁下,而是整个怨我自己的生活,怨我自己的命运。既然有幸获得您的信赖,加之眼下又是这么一个暮色苍茫的特殊时刻,我便愿意试着哪怕至少是暗示性地发泄发泄。”

“您请您请。”佩佩尔科恩很有礼貌地道。汉斯·卡斯托普于是接着往下讲:

“我在山上已经很久很久,佩佩尔科恩阁下,已经很有些年月,——我说不清楚到底多久,但肯定是一些个有生之年,所以我才提到‘生活’,才会在一个适当的时刻回顾自己以往的‘命运’。我的表兄,我原本只是想来看看他的,是一位军人;他生性诚实而善良,可这对他一点没有用,还是死掉了,而我却仍然留在这里。我不是军人,选择的是一种平民职业,您也许听说了,一种理性的、靠得住的职业。这种职业据说甚至能促使各国人民走到一起,可我从来也不特别敬业,我承认。至于不敬业的原因嘛,现在我只想说,它们不清不楚:它们跟我对您旅伴的感情根源纠缠在一起——我坚持这样称呼她,是为了表明我无意于触动目前的权利关系,跟我对克拉芙迪娅·舒舍的感情和特殊关系纠缠在一起;我从来不否认我与她关系特殊,自从我俩四目相遇,我一下子被她迷上的那一刻起,我就称她‘你’了,——她叫我完全失去了理智,您明白。因为爱她,也为抗拒塞特姆布里尼先生,我屈就了非理性的原则,疾病的天才原则;当然喽,我早已和从来都处于疾病的影响之下,所以就留在了这山上,——我不再清楚已经多久了,我忘记了一切,和一切断绝了关系,和我的亲属、我在平原上的职业以及我的全部未来,断绝了关系。克拉芙迪娅走了,我却等着她,一直在山上等着她,以致平原彻底丢失了我,把我几乎视为一个已经死了的人。当我谈起‘命运’,并斗胆暗示我怎么讲都有理由对当前的状况怀着怨气的时候,我心里想的就是这些。记得有次读到一个故事,不,是在剧院里看过,一位心地善良的青年——而且跟我表哥一样是个军官,跟一个漂亮的吉卜赛姑娘产生了情感。这姑娘迷人极了,耳朵背后夹着一朵花,是那种放荡野性、谁碰上谁倒霉的女子。她迷得年轻人丧魂落魄,为爱她把什么都牺牲了,当了逃兵不说,还跟着她与走私犯混在一起,彻底地自甘堕落。到了这步田地,姑娘从他那里得到的也够了,便勾搭上了一个斗牛士,一个由出色的男中音扮演的堂堂男子汉。结果小军官脸色煞白,衬衫敞着胸口,在马戏棚的门前用匕首刺死了自作自受的女子。我讲这个故事没有什么特别的意思,可是我到底怎么偏偏会想起它来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