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章(第33/88页)

“可是佩佩尔科恩阁下……到底怎么叫迷上……”

“让我提醒您一个情况,您自己也不该不清楚,您刚才已经脸色苍白,一直到嘴唇里边都白了。”

汉斯·卡斯托普不敢抬头。他往前倾着身子,间或弄一弄被单上的酒迹。“结果必然如此!”他暗忖。“事情就这么发展。我相信是自己这副模样,把事情搞到了这步田地。现在我明白了,自己在一定程度上是有意如此。可我真的如此苍白吗?也可能啊,因为事关成败,对结果又心中无数。我还能撒谎吗?大概能,可我一点不愿意。暂且只管这些被单上的酒迹,这些血一样的红斑好啦。”

在他头顶上方也只有沉默。沉默持续了大约两三分钟,——它让人感觉到在当前的情况下,这细小的时间单位也如何大大增加了长度。

是佩佩尔科恩重新开始了谈话。

“在我有幸与您结识的那个晚上,”他以唱歌的音调开了头,结尾时调子却降了下去,就好像一篇长长的小说的第一句。“咱们举行了一个小小的晚会,有吃的,有喝的,高高兴兴地一直玩到夜深了,咱们才无拘无束地手挽着手,走回房间睡觉去。就在这儿,就站在房门外准备告别的时候,我突然灵机一动,向您提出了一个要求,要求您吻一吻夫人的额头,她不是对我介绍您是她上次住院时的一位好朋友吗?也让她自己决定是不是当着我的面,在这愉快的时刻给您这庄重、友善的举动以回应。您一下子拒绝了我的提议,拒绝的理由是觉得与我的旅伴互吻额头有失体统。你大概不会否认,这是一个本身就需要理由的理由,直至目前您还欠着我这个理由。您愿意现在来清理这笔债务吗?”

“原来这样,这个他也记住了。”汉斯·卡斯托普心想,头却更靠近那些酒迹,一边还弯着一根中指头,用指甲去抠其中的一块。“从根本上讲,我当时大概也希望他发现并且记住,否则不会那么讲。可现在怎么办呢?我的心跳得够厉害的。会来一场国王似的大为震怒吗?也许转而盯住他的拳头更加明智,可能它已举在我头上了吧?我眼下的处境叫做荒诞之极,危险之极!”

突然,他感觉自己右手的手腕让佩佩尔科恩给抓住了。

“这下他抓住了我的手腕!”他想。“呸,可笑,我怎么像头落水狗似的坐在这里!难道我做了什么对不起他的事吗?丝毫没有。要抱怨首先该轮到那个达吉斯坦男人。然后才是这个、那个,再后来才是我。据我所知,他根本还没有什么好抱怨。那么我干吗这样心慌呢?是时候了,快挺起胸来,坦然地正视他威严的面孔,即便仍然对他怀着敬意!”

汉斯·卡斯托普这么做了。那威严的面孔颜色黄黄的,蹙着的额头底下目光黯淡,皲裂的嘴唇流露出痛苦。两个人,一个上了年纪的大人物,一个微不足道的年轻小伙子,相互研究着对方的眼神,其中一个仍然抓住另一个的手腕。终于,佩佩尔科恩轻声说:

“您是克拉芙迪娅上次住院时的情人。”

汉斯·卡斯托普再次低下了头,但马上又抬起来,深深叹了一口气,然后说道:

“佩佩尔科恩阁下!要说呢我真是极不愿意欺骗您,也尽可能地避免做这样的事情。真是谈何容易啊。我要证实您的判断吧,那等于吹牛;我要否认它吧,又撒了谎。情况就是这样。和克拉芙迪娅——对不起——和您现在的旅伴,我们曾经一起在这所疗养院里生活了很久,很久很久,可是相互并无交往。在我们的关系里,或者讲在我与她的关系里,完全不存在社交性的成分;而且这关系怎么开的头,至今还仍然不清楚。我在思想里从来都只称呼克拉芙迪娅‘你’,在现实生活中也没有两样。要知道直到那天晚上,我才摆脱教育的束缚——关于这种束缚已经简单谈到过,大胆走近了她,所用的借口是我早已试过的。那是一个戴假面具的狂欢之夜,一个不用对后果负责的夜晚,一个相互可以称‘你’的夜晚;在这样一个夜晚,梦幻般地,不顾后果地,‘你’的含义得到了充分发挥。那同时又是克拉芙迪娅离开疗养院的前一个夜晚。”

“充分发挥,”佩佩尔科恩重复着。“您真会……”他放掉汉斯·卡斯托普,开始用指甲尖长的大手手掌按摩自己的两边面孔,按完眼窝按脸颊,按完脸颊按下巴。然后在让酒迹玷污了的被子上合起手来,头侧向一边,也就冲着客人的左边,等于是把脸转向了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