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章(第34/88页)

“我已尽可能给了您正确的回答,佩佩尔科恩阁下,”汉斯·卡斯托普说,“努力认真做到了既不说多,也不说少。对我说来,重要的是让您看到是否把那个大家全都称‘你’的夜晚,那个临别的夜晚当一回事,在一定程度上是灵活自由的;——那是一个打破了所有常规的夜晚,一个几乎从日历脱落了的夜晚,一则所谓的插曲,一个特别的夜晚,一个多余的夜晚,犹如二月份闰月多出来的第二十九天,——这样,如果我否认了您的说法,那也只能算撒了半个谎罢了。”

佩佩尔科恩没有回答。

“我宁愿向您实话实说,”汉斯·卡斯托普在停了一会儿之后又开了口,“哪怕冒着失去您好感的危险;我毫不隐讳,这将对我是一个大损失,我会因此难过,说得明白点:将对我是一个真正的打击,一个可以与当时舒舍夫人不是一个人回院来,而是作为您的旅伴一起回来我所受的打击相比的沉重打击。我宁可冒这样的风险,因为我早就希望把我们之间,把我格外敬重的您和我之间的事情说清楚。这在我看来更美好,更合乎人情——您知道,克拉芙迪娅用她略为沙哑的嗓音说出这词儿来时迷人极了,比起缄默和伪装来更美好,更合乎人情;所以当您刚才作出判断的时候,我真像心里的石头终于落了地。”

没有回答。

“还有一点,佩佩尔科恩阁下,”汉斯·卡斯托普接着说,“还有一点促使我希望能跟您开诚布公,就是基于个人的经验,我知道心里不踏实,老是七上八下地犯疑猜,长此下去是多么的恼人。您现在清楚了,在确立眼下这合法的关系之前——自然只有真正的疯子才不尊重这种关系,是谁与克拉芙迪娅一起度过了,一起体验了,一起庆祝了一个狂欢节,一个二月二十九。而我呢却永远也没法搞清楚,也别想弄明白,就是处于同样情况的人都会考虑和估计先前的情况,我原本说的是先前的人,尽管我还知道有一位宫廷顾问叫贝伦斯,他您也许知道在业余画画油画,曾让她多次坐着当模特,最后为她画成功一幅挺棒的肖像,皮肤更画得活灵活现的,咱俩私下讲真叫人再惊讶不过。这件事令我痛心又头疼,直到今天还这样。”

“您仍然爱她?”佩佩尔科恩问,姿势却一直未变,也就是说仍旧侧着脑袋……宽敞的房间渐渐没入了暮色。

“请原谅,佩佩尔科恩阁下,”汉斯·卡斯托普回答,“可我对您的感情,我对您极其尊重和钦佩的感情,让我觉得不该对您谈论我对您旅伴的感情。”

“她对您也……”佩佩尔科恩轻轻问,“她今天还对您有这样的感情吗?”

“我不能讲,”汉斯·卡斯托普回答,“我不能讲,什么时候她也对我有过同样的感情。这太难以置信。我们曾经对这个话题作过一点肤浅的理论探讨,在谈到女人被动消极的天性的时候。我这个人自然没有多少可爱的地方。什么样的规格品位嘛,——您不妨自己判断!如果说也幸运地有过一次二月二十九的话,那不过是因为女人让男人的首先选择给打动罢了。对此我不妨指出,如果我也自称‘男人’,那我觉得只是自夸和乏味的那一类;而克拉芙迪娅不管怎么讲都是个女人。”

“她特重感情。”佩佩尔科恩嗫嚅着皲裂的嘴唇,喃喃道。

“她对您更是百依百顺,”汉斯·卡斯托普说,“而在这之前完全可能对一些个别的人也这样子,——这个情况嘛谁都必须心中有数,如果他也想……”

“住嘴!”佩佩尔科恩大叫一声,脸仍然转到一边,但手掌却推向与自己对话的人。“咱们这样子谈论她,难道不卑鄙吗?”

“不不,佩佩尔科恩阁下。不,在这点上我相信完全可以让您放心。这儿谈的只是人性问题嘛——‘人性’即意味着自由和天赋,请原谅,这个词儿可能让人感到别扭;可是情势需要,我最近也难免经常使用它。”

“好,您继续讲吧!”佩佩尔科恩轻声发出命令。

汉斯·卡斯托普也压低了嗓音。他坐在床铺旁边的椅子边沿上,上身倾向那位老国王,两手夹在膝头之间。

“要知道,她可是个天才的女人哦,”他说,“高加索那边那位丈夫——您肯定知道,她在高加索那边有位丈夫——也许是迟钝愚昧,也许是聪明过人,反正承认了她的自由和天赋。我不认识这小子;他这么做无论如何都是好的,因为既然疾病给了她自由和天赋,她就得遵循疾病的天才原则,而每一个处境相同的人也最好学习她的榜样,不管是对过去或对将来都不发怨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