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章(第40/88页)

眼前这座林子与其他林子不同,它的景象美妙如画而又奇特,是的,甚至富有异国情调,但是却叫人感到阴森可怕。林中充斥着一种盘来绕去的苔藓植物,一堆一堆,一挂一挂,整座林子几乎都让它给包裹起来了;布满厚厚苔藓的树枝上悬吊着毛茸茸的寄生藤蔓,长长的如同胡须,颜色却极其怪异:几乎看不到松针,到处只见挂着吊着的苔藓,——满眼沉重、怪诞、扭曲的景象,这林子好像着了魔生了病似的。它这个样子当然不好,当然会生病;这些讨厌的苔藓地衣眼看快要把它窒息,大伙儿一致认为。一行人踩着松针小径继续往前走,离目的地越来越近,耳朵里听见的声音也越来越响:刷刷声和哗哗声渐渐变成了咆哮,塞特姆布里尼先生的预言眼看便会得到证实。

再转一个弯,眼前便豁然开朗:呈现在眼前的是一道森林大峡谷,上边架着桥,一挂瀑布飞泻谷底;人们在看见瀑布的当口儿,那咆哮声也震耳欲聋,响到了极点——只有地狱里才会这么闹腾吧。巨大的水帘垂直泻下,到底儿整个只有一级;可这一级的高度足有七八米,宽度也差不多,到底儿后则涌着白沫,从岩石上翻卷而去。它坠落时伴随着疯狂的声响,这声响似乎混合了所有可能的声音的种类和高度,有闪电惊雷,有狂风呼啸,有嚎叫声,有哀鸣声,只听轰隆轰隆,哗啦哗啦,噗嗤噗嗤,哐啷哐啷,各种声音乱成一片——真听得人头昏耳鸣,神经错乱。一行人踏着湿滑的岩石小径,移动到瀑布跟前就近观赏,口鼻吸着湿润的空气,劈头盖脸被水沫儿所喷洒,整个人都罩在了水雾里,耳朵里灌满巨大的声响,结果反倒像死死地塞着棉球似的什么也听不见了;大伙儿只能畏葸地相视而笑,彼此摇一摇脑袋。这持续不断的流泻奔涌、风雷激荡,这疯狂的、无节制的自然闹剧,麻痹了他们的神经,引起了他们的恐怖,造成了他们的听觉紊乱。他们似乎觉得,从头顶上和四面八方,都冲他们发出了威胁和警告的吼声;这吼声犹如无数的大喇叭在狂吹,这喊声犹如一些男人粗粝的嗓音在叫唤。

大伙儿簇拥在荷兰绅士佩佩尔科恩身后——舒舍夫人也混在五位男士中间,跟着他一起观赏那瀑布。他们瞅不着他的脸,却能看见他光着的脑袋银发飘飞,胸脯在新鲜的空气里膨胀开来。他们用目光和手势交流着感受,因为讲话显然是没有用的,即使对着耳朵吼叫也会让如雷的瀑布声淹没。他们嘬起嘴唇,以口型作出惊叹的表示,但仍不发出一点声音。汉斯·卡斯托普、塞特姆布里尼还有费尔格,他们摇头晃脑地商量好,要从眼下所在的谷底攀登到谷顶去,从那儿的栈桥上更好地观赏瀑布。攀登并不多么艰难:有一道在陡峭的岩壁上凿出来的阶梯,引导着他们仿佛在林子里更上一层楼。他们鱼贯往上爬,到了桥的中间便将身子俯在栏杆上,越过瀑布的弧形水帘向下边的伙伴招手。随后他们完全过了桥,再从另一侧吃力地爬下去,到了瀑布的另外一边,在那里又跨过一道桥,才重新出现在留在底下的人的视线里。

眼下的手势表明该进行野餐了。大伙儿从不同的方向集中过去,想要避一避这闹腾得太厉害的区域,饱口福时耳根可也该清静清静,又聋又哑可是不好。然而请注意了,佩佩尔科恩的意见刚好相反。他摇着脑袋,食指反复地指点着脚下,拼命地张开皲裂的嘴唇,做出来一个“这儿!”的口型。有什么办法呢?在这类导演说了算的问题上,他可是老板,他可是司令啊。即便今天他不像往常总是活动的主持者和东道主吧,他这个人物本身的分量也让他说一不二。他本人的规格就给了他权威,就使他成了独裁者,从来如此,永远如此。伟大的荷兰绅士他希望面对瀑布,在震耳欲聋的水声中野餐,并且固执己见,谁要不想空着肚子上路,谁就必须留下来。多数的人对此心存不满。由于失去了人与人交流的可能,不好再民主而亲切地交谈甚或争论了,塞特姆布里尼便一脸的绝望和无奈,用手蒙住了脑袋。马来仆人却忙不迭地执行着主子的指示。他靠近岩壁支开了两把折叠椅,一把给荷兰绅士,一把给夫人。随后他在他们脚下铺开一块布,把提篮里的饮食摆在布上:咖啡具、玻璃杯、热水瓶,以及面包蛋糕和葡萄酒等等。大伙儿挤在一起分摊了饮食。然后就坐的坐在石块上,倚的倚靠着路旁的栏杆,手里端着热气腾腾的咖啡杯,膝头上放着盛糕点的盘子,在震得人头昏脑胀的巨响中默默地野餐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