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章(第44/88页)

“暂时只不过是个假设嘛。”汉斯·卡斯托普有气无力地回答。

“一个会被证明的假设!一个极其富有成果的假设!”宫廷顾问反驳道。“您会看见的,让链球菌在咱们的培养基上繁殖,那成果是多么的巨大。明儿个咱们就来为您开钻,卡斯托普,严格依照江湖郎中给人放血的程序!玩笑归玩笑,可对身体和心灵的神奇疗效那真叫……”

汉斯·卡斯托普答应接受治疗,感激大夫对自己的特别关照。他脑袋歪在肩膀上,目送着两条胳膊像划桨似的贝伦斯渐渐远去。主治大夫的一席话说得正好在节骨眼上;这位拉达曼提斯,这位冥土之王,他对咱们这个“山庄”疗养客脸上的表情和心里的情绪,解读得相当准确,因而他当前的新任务就定下来了——完全定下来了,其意图一点没法否认,就是要突破这位客人从不久前开始在心里打下的死结。贝伦斯如此判断的出发点是他的神气和脸色;它们太像已经短命的约阿希姆的神气和脸色了,当初,他在固执地酝酿着中断治疗、强行出院的决定时,就是这副模样。

还有更多情况须讲讲。不只是他自己,不只是汉斯·卡斯托普本人,仿佛觉得已经面对着这样一个死结,而是一切一切,而是整个世界,都处于同样的状态,或者说得更恰当一点,他已感觉很难再把这里的特殊与一般相区别了。自打他与那位大人物的关系怪诞地遽然结束以来,自打这怪诞的结束在疗养院里造成了各种各样的骚动以来,自打克拉芙迪娅·舒舍重新离开山上的病友,本着既尊重又体谅的精神,在悲哀而极其无奈的气氛中,跟她主人还在世的以你相称的好兄弟互道过珍重以来——自打经历了这个转折,我们年轻的主人公便感觉世界和人生整个都完了;因此他感觉特别的不自在,因此他越来越忧心忡忡,好像有一个魔鬼当了道,一个又凶狠又蛮横的魔鬼,这家伙尽管长期以来已在肆虐,可眼下却公开称王称霸、肆无忌惮起来,悄悄在人心中散布神秘的莫名恐惧,叫它产生出逃跑的念头,——这个恶魔,名字就叫麻木不仁。

如此称麻木不仁为恶魔,赋予它以神秘而恐怖的影响,读者可能会批评写小说的人夸大其辞,想入非非。其实呢,咱们没有凭空杜撰,而是严格依照着单纯的主人公的经历。他们了解这一经历的方式读者自然无从查考,但我们对它的了解就是如此,它证明在当时的情况下,麻木不仁确实有了我们说的性质,在他心里造成了那样的感受。汉斯·卡斯托普环顾四方……所见到的一切全都可怕,全都凶险;他清楚:他见到的是没有了时间的生活,是无忧无虑、然而也毫无希望的生活;生活变成了怠惰放荡,既停滞不前却又忙忙碌碌;生活已经死去。

其中的忙忙碌碌更显眼些,具体表现为形形色色并行不悖的活动;不过有时候其中的一种也会成为众人狂热追求的时髦,叫其他所有活动相形见绌。例如业余摄影,在“山庄”这个世界里历来地位显赫;已经有两次——因为谁要常驻山上,谁就有可能遭遇这瘟疫的周期发作——摄影热持续达几个礼拜乃至几个月,最后竟全院都疯狂起来,没有一个人不是一本正经地把脑袋埋在顶着肚子的相机匣子上,小心翼翼地按下快门儿;随后又没完没了地一桌一桌传观照片。突然之间,自行冲洗照片又风光起来。现有的一间暗室远远满足不了需求。于是就给卧室的窗和通阳台的门蒙上黑布;大伙儿在红光之下长时间地捣鼓那些化学药水儿,直至有一天失了火,差一点没把“好样儿的俄国人席”那个保加利亚大学生烧成灰,院方终于发布了禁令。很快人们玩腻了普普通通的拍照,闪光摄影和拍彩照便盛行起来。大伙儿把照片欣赏来欣赏去,其实那上边的人让突然一闪的强烈镁光一惊,个个都目光呆滞,脸色煞白,面皮痉挛,活像遭人谋杀后死不瞑目地埋在那里的尸体。汉斯·卡斯托普呢保存着一张用硬纸板框起来的玻璃底片,对着亮光一照,就可以看见一边是施托尔太太,一边是皮肤呈象牙色的莱薇小姐,前者穿着天蓝色的绒线衫,后者的绒线衫血红血红,站在两人中间的他自己则脸呈古铜色,上衣的扣子眼里插着一朵乳黄色的花,脚下是一片开满同样花朵的、暗绿色的林中草地。

除了摄影还有集邮,这项活动都有一些人在进行,是不是的确也会变成公众的嗜好。只见人人都在贴,都在攒,都在换。集邮杂志订阅了不少,跟国内外的邮商、邮协和邮友保持着联系,甚至有些人花数额惊人的钱去觅取珍邮,尽管他们的家庭经济状况要维持豪华疗养院几个月或几年的开销,都已捉襟见肘。